番外篇2:雪依然在下 “To 圜眷曦。总之现在一切顺利,我在K19上面,大概明天快九点的时候就可以到,早点睡吧。不许半夜不睡觉去拿架子上的杯面,骨汤味的已经被你吃得只剩一个了,那个味的杯面很难买到,而且我还要吃。” 圜婉诚在一台笔记本电脑上写下这封电邮然后发送出去,车窗外早已经是深夜,她乘坐的这列18型客车正呼啸在去往沈阳方向的铁路上。 不论如何,至少给那个根本不能离开环铁的圜眷曦去个信吧。 中国铁道博物馆和环行铁道试验基地,虽然都是建筑,但这个区别还真是有点残酷。 这次去东北的目的,是为了一批次的档案和史料的查证和登记工作,还有就是准备入手两台ND5当作博物馆的收藏,虽然还要等很久以后才能真正入馆,但是这次权当是先摸清情况了。等车到站以后,沈阳这边会有人来接车并负责接下来的招待工作。 只是这个负责人,每当想起他,圜婉诚的心情就会变得很复杂。 沈阳铁路蒸汽机车陈列馆,坊间俗称沈阳铁博。 不过,现在似乎也该睡觉了吧。圜婉诚看了一眼表,凌晨一点,明天到了之后再做接下来的打算也并不算晚。她合上电脑躺在卧铺上,虽然很困,但是还是可以感觉到从转向架传来的震动。 “……好困。” 先睡吧,明天再说。只不过希望醒的时候不要发现这列车已经开出满洲里了吧。 当然,这种事情并没有发生。K19没有晚点,正点停进了沈阳站。圜婉诚走出车门以后,看到他已经在等了。 沈瀚青,沈阳铁博。 二十出头的脸孔,灰色外套深灰色运动裤,头上一顶翻毛皮帽脚上一双深灰色运动鞋,除了一点之外怎么看也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年轻男孩——那一点就是胸前别着的那个蒸汽机车动轮样子的徽章。老实说,圜婉诚甚至曾经一度怀疑这一点红色才是他的本体。 “哟,又见面了,大小姐别来无恙啊?”他大笑着伸出手,“欢迎欢迎。” “……还好。”圜婉诚稍微碰了碰他的手指。 “好说,先吃个饭去吧。有啥事过会再说。”沈瀚青扬扬手,走在前面带路。 圜婉诚没说什么,只是跟上去。 老实说,沈瀚青的这种外向的性格还是让圜婉诚稍微有点不习惯,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沈阳铁博还没有对外开放,他平时相比于圜婉诚而言无疑清闲很多,也有更多的时间四处游历认识各种各样的个体,所以平心而言,虽然圜婉诚掌握着浩如烟海的资料,数量质量都可以达成碾压,但是涉及与人交往,她并没有办法可以使自己像沈瀚青一样耍的开。 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独特的铁路故事,这些故事虽然都可以用铁轨连成一片,但是就像北同蒲的8G不可能晃荡到观音山展线上一样,每一个故事都有每一个故事各自的独立性。所以听这些故事,就像到那个地方旅行一样。 也试图想像他一样去拜访各种各样的人和各种各样的个体,尤其是,想听一听老大车们和经岁的个体亲口对自己说的他们当年的经历,但终于还是不行,没机会。 圜婉诚悄悄叹了口气。 “哎我说,咋了?一下车就唉声叹气的?”沈瀚青回头笑道,“走,带咱们这位大小姐尝尝正经沈阳局的菜。” 二人登上了开往苏家屯机务段的一台东风4B。 说实话,这顿饭和接下来几天的伙食让圜婉诚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吃得太多也是一种痛苦,她还是头一次对大碗的没有掺杂任何胡萝卜或者土豆充数的炖肉产生恐惧感。 公事比圜婉诚想象的要短,结束之后还有不少的时间。她原本想办完事就直接坐车回去,但是沈瀚青说过几天大概会有一件有趣的事情建议她留下,于是她也就留下了,反正回去也只是每天夜以继日地看书,在环铁里闲逛或者是看圜眷曦如何一边开着恶意满满的玩笑一边虐待新人——更正一下,试验新车。只是冬天的东北地区太阳下山很早,冷得也可以,暂且不说那些挂着大冰溜子的转向架,天黑下来一个大车不小心把他的一瓶热茶水撒到地上,五分钟以后沈瀚青踩上去滑倒了。 “也算这纬度相对低,要是在漠河基本就不用指望这种季节睡完午觉还能看见太阳了。”沈瀚青一边揉着腰一边说道。 纬度低?你让滇越线上那群东方红21怎么想? “……对了,你说的事情是什么?”圜婉诚拽了拽围巾。 “这么档子事。”沈瀚青把帽子戴好,然后立起衣领不让冷风进去,“一会跟我去个地方,咱们能遇到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啊只不过能不能认出她来,还得看大小姐你的能耐。” “……可以理解为试试我的身手吗?” “随便啦,反正你肯定能认出来就是了。不过先说一句。认出来了,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环铁,就当是今天晚上全是大小姐你在做梦吧。” “……别管我叫大小姐。” “好,怎么都好。” …… 预报说晚上有场大雪,现在看来的确如此。所谓燕山雪花大如席说的大概就是这种只有北方才能见到的景象,只是因为这里气温实在太低,雪都是粉状的,像细沙一样一抖就掉。圜婉诚并不太熟悉这座城市,所以也就不太清楚这里是哪,但是她可以肯定的是,这里应当是距离苏家屯机务段并不太远的一条铁路边,而且圜婉诚摸了一下轨道,不怎么经常走车的样子。八成是一条曾经的调车线或者什么别的——再或者说得更绝对一点,是条废线。 “……哎,沈瀚青,那是种蒸汽机车吧?”看着呼出的白气,圜婉诚突然道。 “哦?为啥这么说?” “……嗯……猜的,感觉除了蒸汽,没什喵(么)别的车能浪(让)你产生兴趣了。” 挺冷的,而且说了这么长的话,圜婉诚舌头有些不利索了,制造了一个很奇怪的口误。 “喔这个第六感正确得可怕啊。”沈瀚青夸张地挥舞着胳膊,“的确,是蒸汽机,而且也一直似乎不想见人,老早以前就离开机务段自己住了。不是我吓唬你,为了找她我费老鼻子劲了。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我可不只琢磨蒸汽机车。柴油车也不少——哎,话说你真的不想要东风6吗?” 圜婉诚耸耸肩,后一个问题她没有回答。 “算了——差不多应该到了……哦,来了。”沈瀚青看了一眼表,“那么大小姐,从现在起,梦境开始了。” “……我都说了……”怕舌头再制造些什么尴尬的口误圜婉诚最终还是闭上嘴。 “是谁……谁在那里……”一个有些飘渺的女性的声音。远处的铁轨上走来了一个人影。 等到她走近的时候,圜婉诚在心里暗暗吃了一惊。 来人裹着一身有些陈旧的天蓝色的兜头披风,披风上有很多同色的补丁,至于披风下面那身同样也是天蓝色同样也是有些陈旧带有些许补丁的衣服,圜婉诚还一时真不知该怎么去形容,只能说它曾经应该是一件款式还算比较漂亮的和服吧,因为它早已经被改动了很多,袖子收窄,下摆也同样为了行动方便截掉了一半,出现的空当由一条天蓝色的长裤填补,原本那种宽腰带变成了一条宽度稍窄的红色皮带,再加上脚上的一双黑色皮鞋,虽然这样不仅依旧不难看甚至相比和服的温婉多了一点干练,但是仍然不能掩饰那宛如和服和苏式大衣混合体一样的怪异外形。 在这些衣服上面,是一双被披风下黑色长发些许遮住的,带着一丝迟疑的金黄色眼睛。 居然是她。沈瀚青,真有你的。但是圜婉诚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请问两位……” “不枉我一番找啊,果然在这里遇到你了。我是沈阳铁路蒸汽机车陈列馆,这位是中国铁道博物馆。在下沈瀚青,她的名字是圜婉诚。幸会。” 沈瀚青说完,略施一礼。圜婉诚也同样行礼。 女子的瞳孔在一瞬间的收紧之后又慢慢放松下来。 “川崎羽梓。”她鞠躬还礼,“直接叫我羽梓就可以了。沈大人最后还是看穿了啊……” “不,没有。”沈瀚青微微一笑,“我们除了知道你是一型机车之外,不知道你是谁。” “那么,就当是这样吧。”羽梓移开视线,“有何贵干呢?” 纷飞的雪花几乎把她沙哑的声音吞没殆尽。 “沈大人如果是想劝我回去的话,好意我心领了,但恕难从命。” “我倒想让你回去呢,可是你也得愿意啊。”沈瀚青挠头道,“你不愿意我有什么办法。嗯,不过也没什么要紧事,凑巧路过就来看看。” “凑巧路过……吗?” “我算是吧,不过似乎圜婉诚倒是挺想和你聊一聊的,呃……喂,给个话啊。” “……咦?”被突然叫到的圜婉诚有些茫然,不过顿了顿之后,轻轻点了一下头,“……如果有闲暇的话,有劳了。” “不胜荣幸。那么,婉诚大人想听些什么呢?”羽梓再次鞠躬行礼道。 听些什么?圜婉诚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本来,她也根本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这样一个存在,一系列超出预期的事态发展造成的就是这样一个不知该说些什么的结果。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出现的那一天似乎也是这样一个雪天吗?”无疑这是一个很拙劣的话头。沈瀚青都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 “差得不太多,这个地方的雪如果真的下起来,每一场和每一场之间几乎是没有什么区别的。”羽梓倒是并没有在意什么,径自说道,“不过,我并没有见到过别的地方的雪,只有这里,从我出生一直到现在……不管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都在这里。” 四下非常安静,这样一个大雪的夜晚,什么声音也没有。羽梓并没有看着他们,她的眼睛向着别处,她低头继续说着。 “很多知道我的人都很喜欢去听我的身世,看或者听,总之是想知道,因为的确那是一段起转承合比小说还要富有戏剧性的东西,也混杂有历史所独有的那一种暧昧不清。这些都是茶余饭后绝佳的谈资——这样说来,婉诚大人也应当是有所感觉的吧。” “……嗯。” “所以,婉诚大人是想听一个开心呢?还是想听一些东西呢?” 圜婉诚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她那好看但是却带着洗不掉的直入骨髓的倦意的脸,轻轻挥了挥手。身边空气里多了一团闪光的粒子,粒子们最终汇集成了一本又大又厚的书,煤黑色的书页暗褐色皮革的封面,虽然封面上除了一个烫金的中国铁路的徽记之外没有一个字,但是这本书的沧桑感还是能让人隐约猜到它里面写着些什么。 圜婉诚把书抱在胸前:“……请说下去。” “喔,老天,这可是好东西!随便提个条件吧大小姐你要什么车我给你什么车只要你能借我看三天……”沈瀚青的这些话自然而然地被圜婉诚无视了。 那本“书”是圜婉诚以她自己的馆藏和多方的档案资料汇集并以和构成她自身一样的物质为载体写下的一部中国的铁路史,甚至可以说这是组成她身体存在的一部分。 在字里行间,从吴淞铁路一直到今天的这个国家所有铁路上的事情事无巨细统统在案,沈瀚青确信,即便是那台失踪的龙号机车,在这里也留下了多到足够推测出下落的信息。 “婉诚大人的诚意我已经明白了,只可惜也许会让大人您失望了,我要说的东西,并不是什么孤品史料。” “……没关系。” “那么就要稍稍给大人您添麻烦了。我记得……那个时候应该是1933年的冬天吧,也是这样一个雪天……您知道吗,雪是一种很有趣的东西,它出现的时候,世界就会沉寂下来。那个片刻的沉寂听起来会有一种永远的感觉,可以暂时忘掉几乎所有的东西。只有单纯的你,但是只要是雪,总是会融化的。这是一个残酷但是无比完美的法则……是的,您应该知道,永远只是一种错觉……” 这的确是一段圜婉诚明了的历史,也是不仅沉重,而且还附带着又赋予了太多东西的一段历史,如果它真的有质量,可以装上火车,一台D38型钳夹车的载荷在它面前将会是一个小到让人感到绝望的数字。川崎羽梓在那座大连厂里的日子,是一段无忧无虑的公主一般的生活,只有高墙上的四角天空,只有厂子里平静安逸的铁轨。她可以天真地憧憬厂区之外铁路上呼啸而过的煤炭列车;她可以听到除夕夜远方飘渺的爆竹。 她可以听到除夕夜远方飘渺的爆竹。 那是多少毫米口径的,那时的她并不知道。 她看到了奢华的首发仪式,她的12台机车沿着1435毫米轨距的铁轨运转在这片名叫东北的土地上。 那些年日复一日地奔跑在长春和大连之间的铁路上,煤水车里装载的水变成了飘散在夜空里无法再次聚拢的蒸汽,煤变成了不再可能燃烧的炉渣。换来的是什么,谁知道呢。 “我那时的任务是世界上可以算是顶尖级的列车。我想着,那不是很好吗,那不是……很好……吗……”羽梓的头发挡着眼睛。 “……哭起来了啊。”沈瀚青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自语着。 考虑到东北的气候环境,列车选择的是封闭式车体。车外再冷,也没有关系。只是,她既不是车里的人,也不是车外的人,她,是那层车壳。 往后,就是大家都明白的故事了。那时的羽梓仅仅只是知道,自从离开厂区之后,生活就变成了简单的两点一线,偶尔闲下来的时候,她便会呆坐在机务段的角落里,也没有在想什么,只是那么坐着,夏天时看着飞过天空的麻雀,冬天就去数静静地飘落的雪花。如果不是有人找,那么她就不会去搭话;如果不是有什么非去不可的邀请,她也绝不会去祭典或者酒会什么的地方。一来二去,身边的人便也应时应景地称道起她的矜持与贵族般的气质。 只不过那真的是矜持吗?羽梓虽然说不好,但是她知道那绝对不是。没有哪种矜持会在背对着酒会大门望着面前一片雪花纷飞的寂静深夜时有一种仿佛一切都无所谓了的感觉。 看着面前那一张张脸孔,她在心里愈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是她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灯红酒绿的,看起来一切都很好。 看起来是。于是周围的很多人便告诉她,那就肯定是了。 只是当一些没有月亮的夜晚,她随大车们站在驾驶室里的时候,流线型的天蓝色机车向铅黑色的天盖里喷射高压蒸汽,在呼啸着的风里,总是夹杂着一些微弱但是强烈的气息,压抑着,但是却在涌动,像是有谁在那夜里低低地絮语——也似乎在夜的最深处一直有一个低沉而模糊的声音在呼唤着她的名字,从没有停下。 “那是什么?” “没什么。……大概吧。” 挂上车底,开走,摘下车底,再开走,日复一日。 再后来,她被告知,她所有的车次统统停运了。 “婉诚大人,个中缘由您应该是知道的——因为虚伪的东西终究只能用虚伪来形容。” 又是许多的日子,但是不变的是她和这片土地,车底从一列挂着观景车装备着空调的特急变成了绿色带着加强筋的硬座车,同行的机车们有一些面孔她再也没有见过,有一些面孔她还是第一次见,但是她依旧沉默寡言地牵引着她的车,虽然相比当初她的心情平静了很多,她也终于有了一种一切终于是它应该是的样子了的感觉。但是她还是觉得已经有些累了,她看到了也记住了太多根本不应该由她来记住的东西。 1984年原本是她可以第一次遇到沈瀚青的年份,但是她并没有遇到,她在她最后一台车停用之后的一个夜晚就悄悄离开了机务段来到这个偏僻的角落住下。她知道沈瀚青一直在找她,很多她熟识的老工人和个体也在找她,她知道他们的好意,但是她并不愿意回去。 “车已经在沈大人那里,今天见面的话,还是要先谢谢为我做的那次架修了。但是,我不会回去的,看到车在那里,就足够了,至于我,请忘掉吧。” “无所谓,见到你还在就足够了,回去的事,我可以等。之前有一个老大车问过我,说那孩子去哪了,这么多年也没个信。现在看来也算是有个答复了吧。” “我……” “……谢谢你。”之前一直一语不发的圜婉诚这时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谢谢……我?” “……嗯,那是人的事,不是咱们的事,但是……谢谢你。独自扛了这么久,你肯定也累了吧。”圜婉诚露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那么,就当是这样吧。”羽梓稍微裹紧了披风,雪又大了一些,又有些冷了。 “算了,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回去了,有空去看看,我也许还会再来的。” “我会的。” 转身离开。 也是在这个时候,圜婉诚抱着那本大书,用一种很轻柔的语调,却是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么,祝好梦。Kawasaki,Pa,shi,na。” 回答圜婉诚的,是漫天飘落的雪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