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那是车站的大门,不如说是一堵墙开了一个大缺口,门前由于下雪满是泥水。车站里倒是有几座像样的办公楼,其中一座的外墙上隐约可见之前粘贴的“售票处”字样。站里见不到人,我们走上站台,值班室里才出来一个人,但也只是隔着门玻璃看着我们。我问他哪里卖票,答曰上车去补。 哪怕把刚才那些闲人抽调一两个来这里卖车票也好啊,只是我想不出那只闲着的狗应该怎么处理,那家伙的体格是足可以放出来咬人的,如果单纯看门的话我觉得用上半只就够了。一个有那么多人看守的报废机车停车场怎么会遇到需要放狼狗才能解决的问题呢? 嗯,那里面一定有一台机车就是那个擎天柱,只不过他还没有等到需要变身的时刻。没准就是王嵬号也说不定,要不然王大师对它那么有感情干嘛。 我们问值班员这附近有没有可以吃的东西,结果是没有,只有那家站台尽头的小卖部。反正时间还早,去看看无妨。 不知道那间门脸房原来是做什么用的,但是空间相当局促,摆下货架、桌子、煤炉之后,只剩一个过道了。窗户倒是挺大,而且面向南,光线非常好。老板问我们来这里做什么,我们说过来看看这些老火车。 老板很不屑:“那不就是东风4嘛!” 我还没回过神来,老板又补了一刀:“以前这里还放过蒸汽,放过小北京,那时候来这儿拍照的人可相当多。这里的机车都换了两三批了。” 能知道北京型还分大小,老板应该也是一个和铁路有缘的人,看样子这个小店也已经守在这里很久了。 但是我莫名地没有兴趣再多问。他或许不知道现在每天在他面前经过的东风4已经成为了我们这一代火车迷正在珍惜与追忆的对象。 我想起在我可以记事但还不懂事的时候,爸爸带着我去丰台机务段里看火车:去看那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但已经消失的ND4;去看那涂装与众不同别的地方见不到的东风4DJ;去看那长着许多轮子的长长的救援吊;去看那我忘记了是否在我面前转动过的转盘,但我还记得转盘控制室里和蔼的大叔给我讲它的结构。 那时候的机务段可真是随便进啊,我一个毛头小孩在里面到处逛没有任何阻碍,而且我去了不止一次,甚至附近居民抄近路也从机务段里穿过。今天的机务段里如果有人以火车迷的名义大摇大摆地到处拍照——那画面美得我不敢想象。 物是人是,物是人非,物非人非。 这个地方我这段时间不会过来了,你们谁有本事忽悠就自己来吧。不过等到这个机务段里堆满和谐的那一天,我想我会再来的。 买了几碗方便面,老板娘去后院给我们找开水,水是头天晚上烧的,从暖壶里刚倒出来的温度直接可以喝,但是没有更热的水了。 雪后初晴。 这是我期待的最完美的天气条件,灿烂的阳光把洁白的积雪镀上了一层金色。天气预报这一次没有骗我。 我站在洞庙河车站的站台上晒着太阳,手里端着一碗没泡开的方便面慢慢地嚼,心中满是尴尬。 上行出站信号机变成了绿色,值班员出来接车了。突然开始向往这样的工作,在一个安静的小站,晒着太阳,看着火车。但现在大多数火车迷应该都能达成的共识是:铁路这个坑,不能随便进。 山区非电气化铁路,往往是先听见火车,后看见火车。双机西瓜货列,京承线上的特色。我站在车站站台上,面对着正线,眼前视野开阔,没有任何东西挡住我的眼睛。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列车以虽不快但显而易见的速度向我逼近,可以清晰地看到机车烟道中涌出的滚滚热浪,柴油机的轰鸣正逐渐地提高分贝。 我突然感到无所适从了。 我的面前没有铁栅栏、铁丝网、灌丛、树木,没有任何东西挡住我的眼睛,我突然感到无所适从了。 我干脆举起相机挡住了我的眼睛。 就这样在来车愈发稀少的京承线上错过了一次看火车的好机会,那张照片拍得也不好看。我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不敢直面火车的火车迷? 站台上出现了几个旅客,6420快要开过来了。下行方向又一列双机西瓜货列进侧线停车,应该是在这里会让6420。机车铭牌是90年代的,依稀记得段里有些车铭牌也是90年代的。一墙之隔,生死之别。 奔跑是机车的生命,常听人说机车是跑不坏的,但却可以放得坏。在它们劳碌奔波一生的生命得以安息之后,哪怕即刻就被拆解回炉炼铁,也比被堆在山旮旯里当沙丁鱼要更好些吧?这里的它们会羡慕内燃段里那两台橘子吗? 北京附近没有和谐的主要线路只剩下关沟和京承了吧。或许我应该找个时间再来这边多看看。可是京承的坡度到底有多大呢?两个西瓜也没拉多少定数啊,这样的线路为什么不换和谐呢? 我在机后第一辆车挑了个靠南的座位坐下,继续在充足的阳光下晒太阳。窗外的雪野不紧不慢地移动着,道路、村落与河流时隐时现。绿皮车的隔音本来就不好,在座位上,机车的心跳清晰可辨。 一个东风4C拉六个绿皮硬座,感觉1位手柄起车完全没问题,速度溜起来以后大车才会继续提手柄。 好久没有这样清晰地聆听机车柴油机的声音了。虽然这么小的编组又是下坡,转速根本拉不高,拉起来维持的时间也不长,但总比没有强。我想起小时候经常晚上遛弯遛到看丹大道口去看直特,下行出丰台站以后枢纽内限速解除,我可以一次又一次去感受那两台16V280柴油机震撼人心的洗礼。 但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地球上储存的化石燃料将会比我们这一代人的生命更快衰竭,柴油机加速时悦耳的音阶也将被永远封存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里。今后我想不会有太多人对这声音感兴趣了,一个人为什么要对一件不属于他的时代的事物产生兴趣呢?我自己倒是非常想去感受蒸汽机车那粗重的喘息,但我们这些人毕竟是少数,何况这样的机会也几乎不可能再有了。 或许再过几十年,我想要坐火车可能都要出国才能实现了。我何以指望我身边这群人有这个闲情逸致对“火车”这种工业遗产进行动态保护呢? 莫名惆怅。没有了火车,我的生活还有什么?用情专一也不好。 毕竟是绿皮慢车,从洞庙河开出以后每站都要停车二十多分钟会让快车,就这样停了好几站。不过这个世界上还存在一种叫做“单线双向自动闭塞”的神奇的玩意,像这样同向连发的高等级车次,在那种运行方式下就可以塞进一个区间了,不用再跑站间闭塞。据说成昆线就是这么跑的,不过调度会比较累。 在某个车站与传说中的2251/2/3/4/5/6/7/8次会车了,对方车也在这站停车。空调硬座车厢里水气很重,接触到冷的玻璃就产生水雾。但是每个窗户下侧靠近座位的地方,水雾都有被擦掉的痕迹。透过这一小块洁净的玻璃可以看到车厢里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旅途开始前的兴奋和旅途结束后的疲惫,他们走了,我们到了。 线路坡度果然不小,我真切地体验了一次传说中的“空气循环制动”。完全缓解之后车溜得确实很快,甚至很多地方带着闸也越溜越快。这要是搞一个支持阶段缓解的制动机过来耍一把应该会很好玩吧。 车厢里人本就不多,说话的人更少,我所能听到的对话中,负能量段子占了大多数,而且涉猎范围非常广。这个社会除了空喊口号之外,真的没有别的办法把“正能量”带给其中的成员了吗? 看看那些饥荒、瘟疫、战争、笑里藏刀,这样的人类真的值得擎天柱和他的战友们为之付出吗? 我看着红日西斜,看着夜幕降临,看着群山的阴影渐渐隐去,看着星星点点的灯火从窗外飘过,看着车厢里的微光照亮了铁路边的那寸土地,看着坚守在夜幕下的道口值班员一晃而过。 “铛——铛——铛——上行,有火车到来,请注意!——铛——铛……” 停车时分,车门口一位大叔和列车员聊天,谈到了以前的火车。他说现在的火车比以前条件好多了,车上都没什么人。在那个大家都涌向城里打工的年代,地板上行李架上睡的都是人,你把他们轰下来,过一会儿又会爬上去。同样上了年纪的列车员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我的一个朋友说他羡慕在今天成长起来的孩子们手中的资源。我不这么想。我的童年至少还是有几样像样的玩具的,至少还是有几个胡同里小区里放学后一起嬉闹的玩伴的。对于现在的许多孩子来说,一台平板电脑可能就是他的全部了。我的童年至少还有正经的动画片可以看,正常的儿歌可以听。我的童年至少蓝天还比沙尘暴要多得多。我至少还可以去追火车,还可以坐着921路公交爬上一号桥桥头去欣赏8K的英姿。那时候丰沙线的货运机车只有8K,我在门头沟附近的铁路线上晃了那么多年直到它们都老去了也没有看够。 但时代确实变了,车站值班员手中的手电和信号灯都合二为一了。 正值青春的我却总有一种我的青春已经所剩不多了的感觉。或许是因为我的青春虽然还在,但我的青春所属的这个时代已经过去了。 进入平原以后,车速变快了。但是无奈站距太小,列车加速到限速以后维持不了几分钟就要下闸。这还是限速100公里的机车,如果换成CRH3F或者类似的东西来跑,我国铁路或许也要变成东洋人那样火车地铁分不清楚了。 在顺义站下车,吃了点东西以后坐地铁进城。北京地铁真是方便,从顺义城区上车一个小时出头就扎进二环以里了。出闸被扣7块钱,从洞庙河到顺义才8块5,通货膨胀都这么厉害了,中国普速铁路怎么还不涨价呢? 我对一个和我很要好的学妹说我要带她去体验绿皮火车,去体验夏天坐着可以开窗的火车兜风时长发被和风撩拨起来的感觉。她竟然同意了。我确实得用“竟然”这个词,因为火车迷都知道绿皮车在一般非车迷脑中的印象。可是她现在人在欧洲,即使假期能回来,也不一定有空闲跟我出去。 我对别人表达好感的一种方式就是带他们出去玩。我想把我所拥有的美好分享给我的朋友们。但是我的朋友们如今都漂泊在世界各地,没有一个能陪着我,甚至各自奔命中的他们没有一个能关心我。我只能祈求他们当中会有人怀着与我相同的想法,这些绿皮火车,可能撑不到你们回来的那一天了。 有时候我甚至会希望我最好的朋友就是“落日六号”上面搭载的那位领航员。这样无论我今后走到地球上的哪个角落,我与她的距离都不会再变得更远了。 在我的青春最美好的年纪里,我的朋友们离我远去了,我最喜爱的事物也离我远去了。或许,孤独才是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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