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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色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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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9-29 19:08:0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不能发图我发文可以吧

本来这个系列帖子是一直在北京车迷网更新着的
没成想这么会儿工夫全中国的车迷网关得不剩几家了

趁着海子还没关门
赶快发出来给大家看看
快放假了给诸位找点乐子

全文为纯文本,没法发图我就不配图了
预计接近五万字
没这个闲情逸致的慎入


 楼主| 发表于 2016-9-29 19:08:4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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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 色 春 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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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残存的青春
 楼主| 发表于 2016-9-29 19:09:49 | 显示全部楼层
北京初雪的那天晚上,我才知道6420这一个月因为施工调整时刻的消息。十一月初下雪,下得还不小,对于北京来说真是不多见。初雪第二天,接车迷情报,山区积雪量非常可观。第二天晚上,我查了当地的天气信息,决定和天气赌上一把。
家住得离火车站近真是方便,说走就走,打通票都不成问题。不过晚上值班的售票员也大都不是什么老手,售票小哥和旁边的小妹合计半天,最后还是把显示器转过来让我看。可是我也还没能get到实操TRS系统调戏售票员的技能,于是他俩又叫来隔壁一个姐姐。
上次我来打通票好像就是这个姐姐给我出的票……
于是第三天早上,我们出现在北京站的进站口。
其实晚上出票时候我看着显示器里的座位号心里就犯嘀咕,车票出来以后感觉这事没跑了,上了站台一看K7711果然鸟枪换炮了,可是这怎么是正定号的车体?直到我看见水牌才知道这车现在和Y513套跑,我真是孤陋寡闻了。不过莫名多出一次坐双层车的机会,又是上层的票,也不错。
下电梯时候能看到今天的本务是个东风4C,猜也能猜到,这条线路现在基本没别的东西牵客车。作为东风4B“西瓜”的升级版,我还是喜欢称之为“白兰瓜”。当年在丰沙线一类的地方经常见它们拉客车,现在只能在诸如关沟等偏僻角落寻觅它们的身影了。而原先驻守这些地方的4B,早已轻轻地走了。我没有打算过去拍照,北京站这种地方,还是不要太张扬为好。
站台对面一只长途奔袭后的猪喘着粗气驶进来停车了,长春的直特。车上的人早已收好行李在排队等待下车了。
旅途结束后的疲惫和旅途开始前的兴奋,他们到了,我们走了。
我们坐的是靠南一侧的窗边,等我想起来往北看的时候,内燃段已经过去一部分了,不过也可以看到段里还是有些看头的,至少还是五颜六色的。
还有起重机吊臂那一抹鲜艳的黄,以及两只正在被解体的橘子。
想起了这条死亡线上NY7与大北京等等其他机车的最后一刻,想起了大马力车头的扶手上那一束盛开的百合花。
不过K7711车上广播的风格真是有长途火车的味道。
怀柔到了,因为要办中转签证,我也没顾得上去拍本务机,下了车就直奔出站口。出站口的大叔说这个票还是去签一下比较好,要不然6419上面要是让我们补票会说不清楚。换车时间只有十几分钟,插队办签证的时候后面排队的都挺理解,但是这也架不住售票大哥不会操作,他只好一边叫外援一边先给后面的人出票。后来在两个外援的帮助下,好像还是尝试了两次,终于把签证办出来了。
我不是故意想为难人家,我签这个票是真的要坐车的,虽然最终目的是偷懒,不用大早上起来跑去通州西。有些车迷不光成心刁难人不说,态度还很恶劣,我也看不惯这么玩的。不过如果碰上东方红那种早就被调戏惯了的车站,我也还是一样要去调戏一下的。
急匆匆检票进站,上到站台上以后已经能够清楚地看见远处6419的头灯。好像总共编了6辆硬座,车上人不算多。
北京城里的积雪早就化干净了,车开出怀柔以后渐渐才看见地上有零星的雪片,过了密云能够看到房顶上的积雪,再往山里走雪就越来越多,直到群山一片洁白。树的叶子这时还没有完全落尽,红的黄的绿的,还有各种形状的果实。
我上一次坐着绿皮火车来大山里看雪景是什么时候?
我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车上的小煤炉烧得挺旺,虽然暖气不热,但车厢里很暖和。火车在一站一站慢慢地停。
外面的天色一直是阴沉的,但这也比前一天好得多。从前一天车迷发回来的图片看,那种天气真是不适合出来拍车。天气预报说这附近今天是多云的天气,不是阴,那就有太阳,这也是为什么我决定要打这个赌。
山区线路尽是小半径曲线,不需坐在列尾也时常可以在窗外看到行进中的机车。如果是蒸汽机车,你可以清晰地看到动轮的转动,连杆摇杆的摆动,清晰地感受到列车在运动。作为现代铁路机车,你看不到它的这些动作,但依然能从周围的景物变化感觉到它在向前。列车沿着轨迹蜿蜒,你能感受到机车的那种笃定,那种冲破一切的气势。
过了许久,突然听见车厢一头有动静,一个列车员小哥招呼车厢另一头的列车员大叔,叫嚣着要把一个在座位上抽烟的人扭送车站派出所。
我是支持列车员这样叫嚣的,北京局早就全局禁烟了。K7711车上有个人在通过台上抽烟,被列车员训了一顿,还威胁着要他交五百块罚款。6419上面虽然没那么严苛,在通过台上抽烟没人管,但是在客室里抽烟还不听劝阻,这可真是过分。
有时候我觉得烟草和毒品差的也不多,甚至毒品强于烟草的一点是,你不可以逼着别人吸毒,却可以逼着别人吸二手烟。以至于我觉得“性”带来的危害都没有“烟草”的危害那么大,然而我们对待前者却从来不像对待后者那样宽容。
但是车厢里烟味还是很大,我只能戴着毛线帽,围着围巾,开着窗户。
火车开过了兴隆县,窗外的天空渐渐泛起了一抹蓝色,我一下子对我之前一直不信任又不得不信任的天气预报有了一些信心。话说回来,要是天气预报一直足够准确,我也就不会用“打赌”这个词了。
正点到达洞庙河,像这种没什么车的线路自然也就没什么可能引起晚点的因素。车站不小,下车的人不多。车站站台在正线北侧,正线南侧是货场,机务段在货场东边。向东走过遮挡视线的机车,可以看到铁路线和机务段中间隔着一道一眼望不到头的红砖墙,这和从卫星地图上得到的信息是一致的。不过机务段就在车站边上,高大的车间已经从砖墙上面露出许多,即使沿着机走线绕过去,花的时间也不会太多。6420调整时刻之后,我们在洞庙河有大约一个半小时的停留时间,足够了。
车站大部分站台都在直线上,但是站台东边的尽头进入了曲线,看不到。我不知道径直走过去会不会遇到阻拦,但是回身看看又没有发现车站上有可能阻拦我们的人。这时候几个下车的旅客也往这个方向走来了,看样子这边有路,我也就跟着他们向前走。
站台的尽头通进了车站外的村庄里,离开站台后还能看见铁路边有一家小卖部。道路还可以继续往前走,铁路线也不是封闭的。这个时候我已经可以看见铁路对面的红砖墙上开了一个小门,门里隐约出现了机车车顶的灰色。从卫星的角度看,这确实只是一堵墙。
跨过铁路之后,我们听到了列车启动时的鸣笛。于是我们回过身,目送6419驶离。
红砖墙小门后面,是一座方正气派的大门,沉稳敦厚,带着浓重的上个世纪的气息,中央大门拱两侧还有两个小门,小门左右是两间值班室,整个大门的建筑还要比这两个值班室大出许多。想必这是当年一座有些地位的机务段。建筑上的装饰砖褪色很厉害,一些已经脱落;中间大门是那种铁栅栏门,完全敞开;值班室连玻璃都没有,里面堆着杂草;大门拱顶上可以看到原来摆放文字用的铁架,文字早就不见了。这种明显的反差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切尔诺贝利或者类似的地方。
整个机务段的空间比较局促,进门之后正对着就是铁路,铁路对面不远就是陡峭的山坡,右手边是车间,左手边是办公区。路是通向左边的,或者说是一块狭长的空地,一直延伸到远处进出段的铁路线边。路北侧的办公区里,几座办公楼完全不像在使用的样子,一些窗户玻璃已经脱落,一些甚至干脆连窗户都没有,只剩下框架。车间也已经蓬头垢面,窗玻璃就像刚刚经历一场风暴。
就在这样一个局促而破败的空间里,密集排列着大约十台左右的机车,清一色的东风4B,不同的是有西瓜有橘子,但分布没有规律。橙色和绿色这样搭配在一起也很好看,如果没有雨雪风霜之后的褪色和片片油污与斑斑锈迹,应该还会更好看。
这几段存放机车的线路被高耸的铁栅栏严严实实地包裹着,这栅栏似乎比干线铁路边的护网还要更高出许多,我根本没有可能靠近这些机车。机车排列得这样紧凑,外面还紧紧围着这一大圈铁栅栏,我不由得想到了沙丁鱼罐头。
就在这样一个狭小而逼仄的空间里:我们走进机务段的时候,身后冒出一个人对我们进行盘问;我们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一座办公楼的窗户里探出一个人对我们进行阻拦;我们往回走的时候,另一扇门里又走出一个人盘问我们;当我们走出机务段大门跨过铁路之后,段里又追出两个人再次进行盘问,并明确表示是领导嘱咐他们这样做的;这还不要说从始至终都有一只体格健硕的狼狗趴在一个窗框上冲着我们叫。我没有仔细去辨认,但这五个人应该是不同的人。
我感觉自己这时候俨然是个恐怖分子,手中的相机变成了一把砍刀。
在机车厂里可能涉及商业秘密,这么拍照不太好;在机务段里可能影响运营安全;在这里说得不好听一点这就是一个收破烂的地方啊,难道说这里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我想起几年前我在怀段被人教训的经历。那人说这些机车很多都是国家战备资源,容不得你们胡乱拍照。
莫非这群老旧的报废机车里面,真的有一个就是传说中的擎天柱?
我算是知道中国铁路这几年为什么被逐渐唱衰了,有这么多闲钱闲人,去隔壁京沈和张唐的工地上多架几根梁不好吗?偏偏要聚在这里对一个报废机车停车场进行严防死守,你要是多派几个人去守专运处那我没任何意见。
我不想再给自己找麻烦,摆脱掉那些人之后,我们选择走公路回到洞庙河站里去。


 楼主| 发表于 2016-9-29 19:11:03 | 显示全部楼层
与其说那是车站的大门,不如说是一堵墙开了一个大缺口,门前由于下雪满是泥水。车站里倒是有几座像样的办公楼,其中一座的外墙上隐约可见之前粘贴的“售票处”字样。站里见不到人,我们走上站台,值班室里才出来一个人,但也只是隔着门玻璃看着我们。我问他哪里卖票,答曰上车去补。
哪怕把刚才那些闲人抽调一两个来这里卖车票也好啊,只是我想不出那只闲着的狗应该怎么处理,那家伙的体格是足可以放出来咬人的,如果单纯看门的话我觉得用上半只就够了。一个有那么多人看守的报废机车停车场怎么会遇到需要放狼狗才能解决的问题呢?
嗯,那里面一定有一台机车就是那个擎天柱,只不过他还没有等到需要变身的时刻。没准就是王嵬号也说不定,要不然王大师对它那么有感情干嘛。
我们问值班员这附近有没有可以吃的东西,结果是没有,只有那家站台尽头的小卖部。反正时间还早,去看看无妨。
不知道那间门脸房原来是做什么用的,但是空间相当局促,摆下货架、桌子、煤炉之后,只剩一个过道了。窗户倒是挺大,而且面向南,光线非常好。老板问我们来这里做什么,我们说过来看看这些老火车。
老板很不屑:“那不就是东风4嘛!”
我还没回过神来,老板又补了一刀:“以前这里还放过蒸汽,放过小北京,那时候来这儿拍照的人可相当多。这里的机车都换了两三批了。”
能知道北京型还分大小,老板应该也是一个和铁路有缘的人,看样子这个小店也已经守在这里很久了。
但是我莫名地没有兴趣再多问。他或许不知道现在每天在他面前经过的东风4已经成为了我们这一代火车迷正在珍惜与追忆的对象。
我想起在我可以记事但还不懂事的时候,爸爸带着我去丰台机务段里看火车:去看那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但已经消失的ND4;去看那涂装与众不同别的地方见不到的东风4DJ;去看那长着许多轮子的长长的救援吊;去看那我忘记了是否在我面前转动过的转盘,但我还记得转盘控制室里和蔼的大叔给我讲它的结构。
那时候的机务段可真是随便进啊,我一个毛头小孩在里面到处逛没有任何阻碍,而且我去了不止一次,甚至附近居民抄近路也从机务段里穿过。今天的机务段里如果有人以火车迷的名义大摇大摆地到处拍照——那画面美得我不敢想象。
物是人是,物是人非,物非人非。
这个地方我这段时间不会过来了,你们谁有本事忽悠就自己来吧。不过等到这个机务段里堆满和谐的那一天,我想我会再来的。
买了几碗方便面,老板娘去后院给我们找开水,水是头天晚上烧的,从暖壶里刚倒出来的温度直接可以喝,但是没有更热的水了。
雪后初晴。
这是我期待的最完美的天气条件,灿烂的阳光把洁白的积雪镀上了一层金色。天气预报这一次没有骗我。
我站在洞庙河车站的站台上晒着太阳,手里端着一碗没泡开的方便面慢慢地嚼,心中满是尴尬。
上行出站信号机变成了绿色,值班员出来接车了。突然开始向往这样的工作,在一个安静的小站,晒着太阳,看着火车。但现在大多数火车迷应该都能达成的共识是:铁路这个坑,不能随便进。
山区非电气化铁路,往往是先听见火车,后看见火车。双机西瓜货列,京承线上的特色。我站在车站站台上,面对着正线,眼前视野开阔,没有任何东西挡住我的眼睛。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列车以虽不快但显而易见的速度向我逼近,可以清晰地看到机车烟道中涌出的滚滚热浪,柴油机的轰鸣正逐渐地提高分贝。
我突然感到无所适从了。
我的面前没有铁栅栏、铁丝网、灌丛、树木,没有任何东西挡住我的眼睛,我突然感到无所适从了。
我干脆举起相机挡住了我的眼睛。
就这样在来车愈发稀少的京承线上错过了一次看火车的好机会,那张照片拍得也不好看。我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不敢直面火车的火车迷?
站台上出现了几个旅客,6420快要开过来了。下行方向又一列双机西瓜货列进侧线停车,应该是在这里会让6420。机车铭牌是90年代的,依稀记得段里有些车铭牌也是90年代的。一墙之隔,生死之别。
奔跑是机车的生命,常听人说机车是跑不坏的,但却可以放得坏。在它们劳碌奔波一生的生命得以安息之后,哪怕即刻就被拆解回炉炼铁,也比被堆在山旮旯里当沙丁鱼要更好些吧?这里的它们会羡慕内燃段里那两台橘子吗?
北京附近没有和谐的主要线路只剩下关沟和京承了吧。或许我应该找个时间再来这边多看看。可是京承的坡度到底有多大呢?两个西瓜也没拉多少定数啊,这样的线路为什么不换和谐呢?
我在机后第一辆车挑了个靠南的座位坐下,继续在充足的阳光下晒太阳。窗外的雪野不紧不慢地移动着,道路、村落与河流时隐时现。绿皮车的隔音本来就不好,在座位上,机车的心跳清晰可辨。
一个东风4C拉六个绿皮硬座,感觉1位手柄起车完全没问题,速度溜起来以后大车才会继续提手柄。

好久没有这样清晰地聆听机车柴油机的声音了。虽然这么小的编组又是下坡,转速根本拉不高,拉起来维持的时间也不长,但总比没有强。我想起小时候经常晚上遛弯遛到看丹大道口去看直特,下行出丰台站以后枢纽内限速解除,我可以一次又一次去感受那两台16V280柴油机震撼人心的洗礼。

但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地球上储存的化石燃料将会比我们这一代人的生命更快衰竭,柴油机加速时悦耳的音阶也将被永远封存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里。今后我想不会有太多人对这声音感兴趣了,一个人为什么要对一件不属于他的时代的事物产生兴趣呢?我自己倒是非常想去感受蒸汽机车那粗重的喘息,但我们这些人毕竟是少数,何况这样的机会也几乎不可能再有了。
或许再过几十年,我想要坐火车可能都要出国才能实现了。我何以指望我身边这群人有这个闲情逸致对“火车”这种工业遗产进行动态保护呢?
莫名惆怅。没有了火车,我的生活还有什么?用情专一也不好。
毕竟是绿皮慢车,从洞庙河开出以后每站都要停车二十多分钟会让快车,就这样停了好几站。不过这个世界上还存在一种叫做“单线双向自动闭塞”的神奇的玩意,像这样同向连发的高等级车次,在那种运行方式下就可以塞进一个区间了,不用再跑站间闭塞。据说成昆线就是这么跑的,不过调度会比较累。
在某个车站与传说中的2251/2/3/4/5/6/7/8次会车了,对方车也在这站停车。空调硬座车厢里水气很重,接触到冷的玻璃就产生水雾。但是每个窗户下侧靠近座位的地方,水雾都有被擦掉的痕迹。透过这一小块洁净的玻璃可以看到车厢里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旅途开始前的兴奋和旅途结束后的疲惫,他们走了,我们到了。
线路坡度果然不小,我真切地体验了一次传说中的“空气循环制动”。完全缓解之后车溜得确实很快,甚至很多地方带着闸也越溜越快。这要是搞一个支持阶段缓解的制动机过来耍一把应该会很好玩吧。
车厢里人本就不多,说话的人更少,我所能听到的对话中,负能量段子占了大多数,而且涉猎范围非常广。这个社会除了空喊口号之外,真的没有别的办法把“正能量”带给其中的成员了吗?
看看那些饥荒、瘟疫、战争、笑里藏刀,这样的人类真的值得擎天柱和他的战友们为之付出吗?
我看着红日西斜,看着夜幕降临,看着群山的阴影渐渐隐去,看着星星点点的灯火从窗外飘过,看着车厢里的微光照亮了铁路边的那寸土地,看着坚守在夜幕下的道口值班员一晃而过。
“铛——铛——铛——上行,有火车到来,请注意!——铛——铛……”
停车时分,车门口一位大叔和列车员聊天,谈到了以前的火车。他说现在的火车比以前条件好多了,车上都没什么人。在那个大家都涌向城里打工的年代,地板上行李架上睡的都是人,你把他们轰下来,过一会儿又会爬上去。同样上了年纪的列车员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我的一个朋友说他羡慕在今天成长起来的孩子们手中的资源。我不这么想。我的童年至少还是有几样像样的玩具的,至少还是有几个胡同里小区里放学后一起嬉闹的玩伴的。对于现在的许多孩子来说,一台平板电脑可能就是他的全部了。我的童年至少还有正经的动画片可以看,正常的儿歌可以听。我的童年至少蓝天还比沙尘暴要多得多。我至少还可以去追火车,还可以坐着921路公交爬上一号桥桥头去欣赏8K的英姿。那时候丰沙线的货运机车只有8K,我在门头沟附近的铁路线上晃了那么多年直到它们都老去了也没有看够。
但时代确实变了,车站值班员手中的手电和信号灯都合二为一了。
正值青春的我却总有一种我的青春已经所剩不多了的感觉。或许是因为我的青春虽然还在,但我的青春所属的这个时代已经过去了。
进入平原以后,车速变快了。但是无奈站距太小,列车加速到限速以后维持不了几分钟就要下闸。这还是限速100公里的机车,如果换成CRH3F或者类似的东西来跑,我国铁路或许也要变成东洋人那样火车地铁分不清楚了。
在顺义站下车,吃了点东西以后坐地铁进城。北京地铁真是方便,从顺义城区上车一个小时出头就扎进二环以里了。出闸被扣7块钱,从洞庙河到顺义才8块5,通货膨胀都这么厉害了,中国普速铁路怎么还不涨价呢?
我对一个和我很要好的学妹说我要带她去体验绿皮火车,去体验夏天坐着可以开窗的火车兜风时长发被和风撩拨起来的感觉。她竟然同意了。我确实得用“竟然”这个词,因为火车迷都知道绿皮车在一般非车迷脑中的印象。可是她现在人在欧洲,即使假期能回来,也不一定有空闲跟我出去。
我对别人表达好感的一种方式就是带他们出去玩。我想把我所拥有的美好分享给我的朋友们。但是我的朋友们如今都漂泊在世界各地,没有一个能陪着我,甚至各自奔命中的他们没有一个能关心我。我只能祈求他们当中会有人怀着与我相同的想法,这些绿皮火车,可能撑不到你们回来的那一天了。
有时候我甚至会希望我最好的朋友就是“落日六号”上面搭载的那位领航员。这样无论我今后走到地球上的哪个角落,我与她的距离都不会再变得更远了。
在我的青春最美好的年纪里,我的朋友们离我远去了,我最喜爱的事物也离我远去了。或许,孤独才是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

 楼主| 发表于 2016-9-29 19:11:3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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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 色 春 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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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岁月之车
 楼主| 发表于 2016-9-29 19:12:22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车迷朋友说他认识的几个人想自己做火车模型,他自己也加入了这个“组织”,和他们一起搞数据建模。朋友拉我也进去,并且允诺如果我能搞出有用的东西也一样拿津贴。我答应了可以帮忙,但是拿报酬的事情先别提,我不一定有闲心真的做出东西来。
但他们现在的目标是8K。
这个“组织”正在面对最关键的问题是:车体其他结构都可以通过照片看得很明了,需要的数据也差不多都从资料里搜到了,唯独车底部分还是一片盲区,但是做模型不能不考虑车底。
想要找真车爬上去量数据,只是缺个人带路顺便搞点测量工具外加搭把手,这个忙我还是很轻松就可以帮的。三个人就这样走在通往丰台电力机务段的路上,因为只有这个地方能钻地沟。所幸据消息目前还有20台左右的8K依然活着,即使悲观估计也有10台左右,而且据稍微更可靠一点的消息说,这一天有车停在大车间里,车间里就有地沟。
只要我们能进得去。
我算是在洞庙河被教训惨了。但是也没办法,带头那人说起他小时候,在他家乡的火车站,你凑到货场边上去,调车员没准都会主动过来问你要去哪里,然后把你该扒上去的那列货车指给你看。那个年代火车票的价钱依然是一笔大花销,所以扒货车的人还是有一定的数量的。
他说他小时候看火车都看腻了,他所在的城市被编组站占去了三成多市域面积,其余部分也被铁轨切割得四分五裂。那时候那里的小男孩都爱看火车,但是大概到幼儿园或者小学,兴趣逐渐也就淡了。如果不是这次要做模型,他也不一定会再来近距离接触火车。
突然觉得自己迷火车迷了这么多年,大概从三五岁起,一直到今天,也真是不容易。但是时代确实变了,小时候无遮无拦的丰台西站早就一样被铁栅栏围得严严实实了。
那时候还是爸爸领着自己来这里看货列解体,看调机推峰,看调车员拿着作业单很利索地隔几辆车摘开一对车钩和风管,看解体后的车厢顺着轨道加速脱离,看道岔干脆敏捷的动作,看减速器的钳夹合拢松开。偶尔还能看到调机下到调车场里面去牵几辆车上来再重新溜下去,也能看到禁止溜放的不容易见到的机车车辆被推到一边专门的线路。我也是在这条线上生来至今唯一一次和活的东风7D打了个照面。
我对火车很好奇,调车员对我也很好奇,一个毛头小孩站在这个地方饶有兴致地看火车确实稀奇。但是我们之间从来很少相互过问,他们有自己的职责要完成。
我记得上一次站在这个驼峰上的时候,调车员手里的作业单已经变成了线路边的一块大屏幕。推峰的机车似乎还是那些,货车厢即使变了我可能也记不住。我甚至记不得这个“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了,我也不能确定还会不会有下一次。
但是今天我们是直奔着8K来的,再不来,或许就是一辈子了。这也是为什么就算他们不求我帮忙我也很可能会求他们带着我,因为他们说有一个联系人可以带我们进到机务段里面去。
但是不凑巧的是联系人今天有事来不了,他给我们发了地图,告诉我们遇到盘问就拿着预先准备好的电脑建模的图片解释清楚。但我们没有一个人心里有底,带头的人是坐了半宿卧铺才赶来北京的,他也一样没底,但是既然已经来了,只能硬着头皮上。
机务段大门的位置我还是记得的,即使上一次见到这座大门是不知多少年前,即使我从没踏入过这扇大门。如果说这边是台段,那么丰段我至少还进去过,虽然每次都是走早已消失的当时的后门进去。
大门正对着的那面墙早已刷上了六代毛号的照片,还有最新的标语。但我们不是奔着标语来的,只是站在标语下面踌躇了许久。半晌,只见穿着随意的人偶尔进出,骑车的连车都懒得下,就径直骑进去,门口传达室里也没看见人。但是我们这身装束怎么看也还是小孩,不像在段里工作生活的样子,但是既然已经来了,只能硬着头皮上。
我们就这样故作随意地走了进去。
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门卫出来阻拦,没有路人凑近盘问,只有墙上的大幅机务段地图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地图还是新换的,因为在机务段简介里整备车型那一行,几种和谐已经占据了大半江山。
机务段给我的好感在于它里面没有政绩工程面子工程需要的装饰用的累赘空间,进门正对着就是车间,虽然确实显得局促,但这里不是天安门,要空间没用。机务段整体呈南北方向狭长分布,大门向东。看地图我们面对的这一排车间是一个大组,南边通线路;西面还有一大组车间,南北都有线路通出来。凭着一种似乎是有线路的地方不是正门的直觉,领头人带着我们往北走,反正就这点地方,走错了也无所谓。
绕到车间北面发现还真就进不去,领头这位把我们面前的场景拍下来给那个没有出面的联系人发了过去,干等着他回复指路也不是办法,我们就继续往西走。
于是就看见了不知是干什么用的停车场里停着两组连挂在一起的8K。
那显然不是废线,上面还有接触网,而且紧挨着停的就是和谐,这两组车应该还在运用。离我们更近的地方一段轨道上摆着一排轮对,我们就先凑了过去。
那二位不知已经和8K打过多少次交道,或者至少已经和8K的图纸打过不少交道了,反正他俩一眼就认出来这个挂在轮对上的轴头结构就是8K上面拆下来的。我只是认得出来轴箱和弹簧座拉杆座什么的东西,但是毕竟没有详细研究过8K,也无从判断。这会儿他俩已经掏出工具开始测量记录了,其实就是卷尺加手机,摆个位置读个数拍张照,倒确实是比用纸笔干画半天画不明白要强多了。
我记得蒸汽机车动轮上那鲜亮醒目的红色,如血液一般的鲜红似乎凝聚了机车的生命在里面。这些轮对的外侧面同样是红色,是血液凝固之后的暗红。踏面和传动大齿轮早已锈得不成样子,涂了漆的其他部位虽然没有生锈,但是颜色都很暗淡。为了看清抱轴承部分的结构,我们试着转动轴套,出乎意料地不费力,还差点把半个轴套里积攒的雪水一并倒出来。在一大片韶山都在用滑动抱轴承的年代这个货机装上了滚动抱轴承也不简单。轴头那个结构也很轻松就能晃动,其实有点难以想象让这么大一个零件动起来是一件如此容易的事,而且还是在长期没有维保的情况下。突然觉得造火车这件事,说简单真是简单,五大三粗,比搞航天飞机纳米技术什么的容易多了;说难也真是难,一台机车三十年寿命里不知要绕地球跑多少圈,而绕过圈以后的这些部件在拆下来许久之后还能活动自如,再想想家里的自行车三天两头地坏,心生感慨。
能称得上大国重器的,不只有光鲜亮丽的和谐号。
玩够了轮对我们起身向那两组真实的机车走过去。从转向架上的粉笔印记可以看出这两组车确实还在运用,司机室的前风挡玻璃和侧窗都擦得很干净,带着各自机车编号的铁鞋也插在轮对内侧的轨面上。
回想自己的经历,除了在博物馆里,我似乎看着8K从小看到大,却是在今天才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活着的8K。
今天来这里主要还是为了量数据,但是那主要是他俩要干的事,我只是个带道的兼拎包的兼打杂的。看着他俩对着排障器转向架不停地照相,感觉很多时候很多人缺的就是这种态度,做事情要做得足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他们也说起做模型这件事直接交给厂家是没办法放心的,必须得派人看着,否则厂家就是会糊弄事。车下面明面的部分量了个差不多,带头那位已经按捺不住要往车底下钻了。下面能够得到的牵引杆什么的也被量了一通,变压器底下实在是钻不进去,等着待会儿钻地沟。
来之前我确实是低估了机车这个东西的尺寸量级,他说要我带上三角板,确定直角方便,我就把高中数学那套三角板带来了,工程制图工具包懒得从学校往家背。结果爬上机车才知道这些三角板在它面前显得多么渺小。用倒是凑合着也能用,那个渺小的量角器还帮上了大忙。
仔细端详机车的前脸就感觉出了法国人传说中的浪漫果然在重型工业产品上面也有体现:照片上根本看不出来,甚至不离近了都看不出来这车的前脸不是一个平面,是有弧度的。司机室两块玻璃虽然分别是平的,但中间也成一个角度,有个凸出来的棱角。就是这样的小细节让人感觉到机车这种东西也是有温度的,而从功能上我想不出这个弧度存在的必要性。
但是法国人简直“懒”啊,我们量了那么多数据几乎都是整五整十的数啊,连角度都是整120度,雨刷器都是整半米长,能把一个机车的设计处理得这么圆整,真是“懒”出艺术了。我在想如果是法国人发明的火车,标准轨轨距是不是早就不是今天这个数了。顺带,车钩上打着美国的AAR标记,不知道为什么。
机车的司机室宽敞整洁,但是操纵台上的设备已经明显显得过时了。而三十年前,这些设备代表着当时的先进生产力,也正是这些今天看起来落后的设备,构成了当下韶山家族血脉的源头之一。
8K车体的设计像和谐一样的简洁,侧墙只在末端有一个通风百叶窗。设备应该都是从车顶吊装的。亮橙色配白饰带的涂装在今天也不显得俗套,尤其是与和谐相比。但是侧墙的蒙皮由于日久天长已经变形了,对着阳光能够隐约看出来侧墙骨架的桁架走向。
带头人爬上了两组机车连挂处中间那个地方,那里也相对好爬,而且正好可以整个人两只脚踩在两台车前脸的铁格栅上。测量过想要的数据之后,身体呈人字形张开的他要求我们在地面上给他拍照。
作为一个没有在北京定居的车迷,这或许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这种机车上摆这种姿势了。
但是我莫名地不想拍照,我手头有一个为不时之需准备的相机,但是我不想拍照——最后的日子已经来了,能多看一眼是一眼吧,多看看是最重要的,干嘛要忙着拍照啊,照片网上一搜一大把啊——我不知道今生还有没有下一次机会再见到这些活着的机车。
亲手触摸着这台机车冰冷而苍老的皮肤,那不知涂刷过多少次的漆料上无数细密的皲裂纹路清晰可见,灰尘油渍和锈迹间断地填充在其中。我想起了老工人那沧桑的双手,或许在他们的生命余下的时间里不会有人再来为他们做美容了,他们就这样和我们一样地老去了。站在司机室门下的踏板上,手握着不知被多少大车紧握过的扶手,我没有戴手套,冷冰冰的扶手在我的体温的作用下逐渐变得温暖。我知道我的体温与这机车工作时自己能够产生的体温相比微不足道,我也知道能够为他注入生命的是二十五千伏的高压而不是我。他这一辈子走过那么多路,见过那么多人,经历过那么多事,我这几分钟的存在或许在他的生命里留不下任何印记,但毕竟是他与他们一直陪伴着我成长。现今我所能见到的大部分机车年龄都比我小得多,然而即使机车只有三十年的寿命,从时间的绝对数量上我也必须要尊称他为长辈。可是他们真的老了啊,真的就要告别我了啊。亲眼见证着一代车迷成长起来的他们,用自己最后的生命,拉开了新时代的帷幕。

 楼主| 发表于 2016-9-29 19:13:26 | 显示全部楼层
而新的时代就在他们眼前,紧挨着8K的位置就是一台1000系和谐电2。我们从这台和谐边上走过,不用刻意观察就可以发现这台车无论是材料还是制造工艺明显和8K不是一个时代的产物。
线路边上有一个小一些的车间,透过车间窗户可以看到被油漆得锃光瓦亮的8K-001静静地停在那里。丰段自己的收藏品里又多了一台机车,有一个机务段能在遍地和谐的今天耗费这些成本执着于自己的收藏,实属不易。铁路人也是需要文化认同感的。
向南走绕过这座车间,往西可以看到机务段的西墙。墙边有一块单圈出来的地方,摆着几台受电弓,几个转向架构架,都是从8K上面拆下来的。还有一大堆各式各样的辅机,码了好几排,看不懂分别都是干什么用的,但从它们统一的白色调上看,也都是从8K上拆下来的。
墙外就是编组站的出发场,有一台8K升着弓停在那里。
熟悉的笛声再一次响起,悠扬的通风机的嗡鸣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8K的声音在附近几种机车中非常好辨认,它们的汽笛声是独特的,通风机的声音也不像韶山4那样高亢,又比和谐厚重得多。
小时候在门头沟山区的铁路线上,这几乎是我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如果没记错的话,我第一次见到8K是在三家店铁路医院二层楼的阳台上。爸爸去医院里检修设备,就把我放在楼上阳台看火车。而且他去那里干活不止一次,很多时候就带着我一起去。于是在这之后,我们一家有空的时候就经常专程跑去一号桥看火车。也正好我当时住在玉泉路一带,去门头沟很方便,我记得那个年代的921路公交车,坐到大峪,然后找一辆黑出租把我们拉到桥头。
几乎每次上桥,我和爸爸都是从南侧的护坡像爬山一样地直接爬上去。那个坡度挺大,但是石头从来不打滑。爬了多少年之后,我们才发现北坡是有台阶的。
爬上去之后我们就站在桥头那个狭小的空间里等着火车来。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手台为何物,但是也不需要手台,因为丰沙线的繁忙程度永远不会让我想看火车的愿望落空。我记不得那时候的客车都用什么机车来牵,相对于货车来说客车的数量也太少。
而那时候的丰沙线,是8K的天下。
不知多少次,我看着水库对面机车的前照灯若隐若现,看着一号桥笔直的铁轨远端那个亮点渐渐清晰,看着这个模糊的斑块在视野中逐渐放大,看着那一抹亮橙色越来越鲜艳,看着这身披圣衣的战士以排山倒海之势碾压过我面前的钢轨,看着他身后一辆又一辆颜色单调的货车循环往复,看着这列车毫无迟疑地绝尘而去,看着列尾那组轮对踏面上的反光点隐没在不远处的隧道之中。
嘹亮的汽笛,通风机的呼啸,轮对撞击轨缝有节奏的铿锵。
那时候对速度还没有概念的我只知道有一个速度标尺是每小时120公里,所以我理所应当地以为给我带来如此震撼的列车就是在以这个速度在奔跑,长大后才知道丰沙线的限速只有这个数值的一半出头,但这并不影响这些列车在我心中的英姿。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猜了那么多年ND4的“ND”是什么意思,却没有想过8K这个“8K”是什么意思。
而如今面前这台8K,只是在货场里挪动了几步,通风机的声音就逐渐黯淡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受电弓也降下来了。
我一直想要有机会伴着这样的声音入睡,但这已经不再可能。
我住在西信号对面铁路边的大院里的时候,独自一人睡在面朝南正对铁路的房间,爸妈睡在朝北的房间。他们在朝南的房间里睡不着,因为夜里火车的声音太吵。但是我从来都在那间屋子里睡懒觉。
只是西信号这边一般不会有8K开过来。
我一个同学说他们有一次去十渡玩,不巧晚上住宿的房子就在铁路边上,一宿基本上没睡,一会儿过去一个和谐内5,这玩意可是出了名地吵。我倒是想在丰沙线边上找一间这样的房子住一晚,但是现在即使有也来不及了。
有些事情,现在不做,或许也是一辈子了。
半晌,这台8K没有什么动作,我们只得折回来往南走。这折回来以后已经从北面绕过了那两座我们本来想进去的最大的车间。道路和车间还隔着几条停着车的线路,大部分都是不同型号的和谐。
我也是第一次凑近了看这些和谐,这会儿领头人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有一家模型厂要做和谐电3B,因为这玩意的转向架结构简单到令人发指,构架基本就是一根笔直的侧梁加三个拉杆座,没了。这是单拉杆定位的轴箱,还是轮盘制动,这构架上当然没有累赘东西,顶多多出几个不碍事的油压减震器支点。隔壁的和谐电2B都比它要复杂,人家好歹是双拉杆定位。不过3B这个排障器看着真是瘆人,这除雪铲一样的结构不知道是干嘛用的,国内也下不了这么大的雪啊,要是真下了,排障器那点高度也不顶事啊。
领头人还是挺高兴能见到这么多不同的机车,他家那里只有和谐电1B和1C。其实认真看一看会发现和谐系列机车的单纯外形真的不难看,但是我想不出比现在这个更毁车的涂装了。这就好像是把时间倒退几十年,脸蛋再美身材再好的女孩,衣服和发型都被标准化了,也就没那么多看头了。而且这个标准还是令人发指而不是赏心悦目的标准,空姐高姐一样标准化,但是她们看起来就是很美。
绕过这些机车,我们看到了靠西这座车间的南大门。几扇有线路通进去的大门都是敞开的。高大的车间里只有一台机车,也是和谐电2B,整个车间显得很空旷。这个时候,冬日下午的斜阳透过车间高大的侧窗打在车身侧墙上,将窗框格栅的影子印在车体上,与凹凸有致的侧墙交织在一起。一切都很安静,但是在这个瞬间,大工业时代的那种力量美与归属感一下子迸发了出来,淋漓尽致。
车间外面正对着停了好几排和谐,中间夹着一组8K。我们正因为车间里面没有8K而失望,这时候突然发现车间外面的线路下面也挖了地沟,这组8K正好停在地沟上面。周围穿着制服的人不时走过,但也没有谁来过问,带头人放下包装上广角镜头准备往下爬了。
这时候才从边上的小房子后面冒出一个人冲我们喊:“小伙子你们干吗呢?”
领头人赶快又爬上来,过去把事情解释清楚,那个人抬头看了看这台8K,我们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没通电,你们下去吧。”
这态度友好得简直吓到我了。难道是这里的人之前见车迷见得太多了?我们往下爬的当间,周围又聚过来几个人,都穿着制服,交头接耳,听得出他们是在议论我们,但听不清具体内容。我们对8K很好奇,他们对我们也很好奇。
在地沟里抬头看8K,肯定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丰段停救援列那地方的地沟我下去过,但是没往车底下钻。从仰望的角度,能看到北京并不湛蓝的天空,还有8K暗淡的苍老的但依然难掩英俊的面庞。机车的视角永远都锁定在正前方,他们从没有机会抬头看天,但如果有这个机会,我想8K应该庆幸他们所处的时代,天空大部分时间还是它本应有的颜色。
以前会对火车底下长什么样很好奇,但是现在懂得多了,知道车底无非也就是那么几个结构,拍照主要是他们的事,冬天衣服穿得也多,我就没有往里钻得太深。看着带头人躺在地上举着相机拍,感叹这个人真是敬业,当然他也不忘让另一个人给他拍“工作照”,说是这种照片的宣传意义会很大,我觉得也是。
上来之后边上这群人开始和我们调侃起来,他们指着这台8K紧挨着司机室的侧墙上锈蚀最严重的地方,说那是因为大车长年在那里小便才把铁皮锈穿了。
在北边爬那两台8K的时候我就跟带头人这么说过,那两组车同样的部位也有相似的锈蚀。那两个人都不信,还分析了半天这么严重的形变应该是因为车体受力不合理。实际上我钻下去看了,车底架的枕梁根本不在那个位置上。但是我当初听到这个说法也是当段子来听的,没打算认真,现在机务段的人亲口这么说,带头人也不得不相信,只是他依然对这种腐蚀的严重程度表示惊异。
但是再结实的铁皮也禁不住三十年天天这么用啊。三十年啊。三十年风霜雨雪,一边是8K风蚀残年,一边是和谐风华正茂。
我们也在抓紧时间问我们想要的问题。那些人说,车间里那台8K-001是完全按照原厂标准修复的,能找到零件的部分全部都换上了原厂件。
这是怎样一种对文化的认同感和使命感在驱使他们这样做啊,我想到了丰段那台二代毛号东风4-0002,段里的人费了那么大劲从别的机车里拆出一台柴油机再给它装上,平常人应该会理解不了吧?所以难怪他们会这么包容我们这样做,我们同样是一群在追寻着归属感的人。
回头看看车间里那台和谐电2B,师傅们说着要给这车换一个隔离开关还是什么的,阳光依然温和地撒在车身上。这台车独自停在车间里,应该也不会孤单,他周围是悉心照料他的师傅们,车间外面就是与他并肩工作的兄弟姐妹们。
那一刻,我突然好想让自己变成一台机车。如果无论我走到哪里,经历怎样的风雨,我都知道在某个地方有一座冬日暖阳笼罩下的车间可以供我在需要的时候停靠,有一群人可以和我一起去追寻我们共同的归属,我的生命或许就再也不会像今天这般缺乏归属感和安全感了。
闲谈之余有人突然提议,问我们为什么不去找机务段技术科,据说那里关于8K的全套图纸都有。这是个意外收获,为了找图纸这几个做模型的人可是费尽了心思,这不是连实地爬机车钻地沟的办法都用上了。如果联系机务段就能直接拿到图,那可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技术科的联系方式肯定能查到,带头人决定试试看。那么给机务段带去点什么东西呢?拎两箱牛奶?嗯,不一定够分。
冬天天黑得早,太阳已经西斜。隔壁的车间里确实停着8K,还有韶山4,但是我们已经拿足了信息,也就没有再进去。
机务段说他们也不知道这些8K还能再继续跑多久,这得听路局的。我也不知道我还会不会再计划下一次去线路边守拍8K。我只知道终将有一天,这些岁月之车会轰鸣着驶入我的梦中,带走我的回忆,带走我的青春。
如果他们也可以把我一并带走该多好,他们即将要去的那个地方,即使可能不再会有快乐,但也应该不再会有痛苦。


 楼主| 发表于 2016-9-29 19:14:2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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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 色 春 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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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忆关东
 楼主| 发表于 2016-9-29 19:15:04 | 显示全部楼层
其实“关东”这个词我觉得用得有点重了,但一时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词。但至少,我们确实在某一个不用加特效就能在大街上拍鬼片的北京的清晨,登上了传说中的神车Z157。
候车室里的屏幕上一直没显示出来车次信息,等到离预定开车时间还有几分钟一大群人躁动起来的时候,显示屏才出现了除了宣传标语以外的其他内容:Z156进北京晚点8分,开始检票。
8分钟对于旅客来说不算回事,实际上也就是四显示自动闭塞两列直特连发的一个间隔。小时候在看丹道口看过无数次猪群,这个时间我还是记得的。但是8分钟对于铁路来说可能就不算小事了,所以我一直不知道铁路调度到底是怎么运作的。能够把因为雪灾整个瘫痪的运行图拉回正常状态,也不是一般人随便就能搞定的。
下到站台上看见同台的另一侧股道停了几辆俄铁的车底,调车员站在那几辆车前端的站台上。我们的车出站的时候又多晚了8分,这期间刚好看着一个和谐电3D把那些俄国车推出去。
因为神车的价钱和速度相比于动车来说实在太划算,我们干脆就买了硬卧票。列车驶出北京站时车厢里的灯都亮着,窗外除了城市里明亮些的灯光以外什么也看不见,过了通州就基本上全黑了,冬天天亮得晚。其实如果不是进北京停车,本来没必要把灯都打开,这会儿过了燕郊,列车员就把灯全关了。
窗外的世界一下子就变得明亮了起来,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列车正在以160公里的时速飞驰在冬日的田野上。我看到天空逐渐由黯淡阴冷变得温暖明亮,看到红彤彤的朝阳渐渐穿透云层跃出地平线,看到清晨的雾霭一点点散去,看到一处处炊烟袅袅升起。大地在迅速地向后退去,不同的景物依次闪过窗前。
这世间的美好,其实也不过如此了吧?
时至如今,虽然我曾有幸经历过高铁速度达到350的时代,但我仍然觉得能给我带来更强速度感的,是时速只有高铁不到一半的直达特快。
我依然记得我第一次体验每小时160公里这个速度等级的场景,这个速度对于当时的中国铁路来说并不罕见,但我乘坐的这些列车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那是一列崭新的25T型硬卧,窗外同样是一个红日初升的清晨,但窗前闪过的风景却是烟雨朦胧的江南水乡那一块块绿油油的稻田与一幢幢灰白色的小楼。
我依然记得自己下车以后给不在现场的爸爸打电话时的激动:“我第一次知道火车可以跑得这么快!”
但是这样的美好,即使是相对于列车的生命长度来说,也几乎是转瞬即逝的,更不要说是人了。为了让新兴的和谐号占有市场,当时红极一时的京沪直特群,很快便遭受重创。时隔几年之后,虽然我依然可以乘着卧铺动车组再回到那个红日初升的江南的清晨,但是在狭小的动车组车体内隔着小窗户向外看,我不觉得自己还能看到什么美好的东西。更何况稻田小楼早已不复存在,目之所及挤满了开发区的高楼大厦。
是我变了,还是这个世界变了?
不知道是不是传说中的减速玻璃捣鬼,反正坐着动车跑高速的时候,我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各种东西机械地晃过去,却不觉得车跑得有多快,反而是直达特快的速度能够被我清晰地感知到。实际上得益于当前的政策,北京和沈阳之间动车和直特只能在秦沈客专上拉开差距,差距也只有每小时40公里,直特就更显得划算了。
Z157也确实是神车,北京出发以后一站辽中。如果没有后面那一大群动车高铁等着超车,这车估计可以一站沈阳北,毕竟对于这一类开行意义很明确的车来说,上面把它的等级安排得多高都不为过。踩着枢纽内限速连续通过北戴河秦皇岛山海关之后,虽然没能见到期盼着的无砟轨道板,但是窗外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号可动芯轨道岔告诉我,我们已经驶上了秦沈客运专线。
虽然这条线路一直都被称作“客运专线”,虽然现在它所支持的速度标准也只能被称为“客运专线”,但实质上它就是中国人自己的第一条高铁。几年前我在报纸上看过一个新闻,大标题说的是秦沈客专更换信号系统需调整列车运行,正文说这次要把TVM430换成CTCS-2。当时还对通信信号不太了解的我没把这则新闻太当回事,但现在想起来,那可是TVM430啊。
只身坐在不再崭新的25T硬卧没有靠背的边凳上,一边是半包隔间,另一边是宽大的车窗,我无法把自己想象成身处中华之星的客室内部。当下车轮轧过的这条轨道,是这位少女度过一生的地方。
在漫山遍野充满了和谐号那阴魂不散的身影的今天,有多少人还会记得,曾经有这样一位少女,身着白色连衣裙,肩披天蓝与翠绿两条彩带,恣意奔跑在关外的雪野当中,与漫天晶莹的雪花一同翩翩起舞。
如果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生命将会像流星一般短暂,她的舞姿还会如当初一样地优美吗?
那一年我还在上小学,那一个国庆假我们全家去大连旅游,那一次不记得为什么我们没有提前买好票。但那时的铁路管理还比较随意,列车接近沈阳北的时候,车上还会有广播告诉你如果要换乘列车去往其他方向应该去哪个站台转车。我们就是依据广播提供的信息,走地道来到了去往大连的城际快车停靠的站台。
站台一边是我们即将要乘坐的双层25K城际,另一边却停着一列我从没见过的列车:洁白的车体,乌黑的窗框,天蓝色的车顶,翠绿色的裙边。那列车开着门,列车员与旅客进进出出。我对着那车看了又看,但没有想到要做出任何举动,只是回身登上了那列城际,跟着爸妈一起去补票。城际列车首先发车了,我座位边的窗口距离那神秘列车的车头越来越近,直到那个瞬间,动力车侧墙上鲜艳醒目的“CA”标志赫然出现在我眼前。
我至今没有忘记那当时绝对罕见的优美的流线型的前脸,更没有忘记那一对炯炯有神的前照灯,我觉得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了。如果我那时哪怕再长大几岁,再懂事一点,我一定会要求乘着中华之星折回山海关去,哪怕浪费掉去大连的这次机会。今天的我多么想有机会去亲身感受这位传奇少女的鲜活的生命,哪怕只有一瞬间也好,但这已永远不再可能。触摸着博物馆里她那已然冰冷的躯体,我感到叹惋,却没有办法后悔,毕竟那时的自己生不逢时。
显然321.5公里的时速在今天看来并不算快,这样的速度追不上中国铁路跨越式发展的节奏。但至少,这是实实在在的中国人自己的速度。即使在她有限的生命里,冠以她的一直是一个随时可能停运的临客的车次号,但那也是中国最快的临客。
秦沈客专是一段承接了无数机车动车高速试验的神奇的线路,甚至据说东风4B都在这里跑过一百六。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场景,反正听一位经历过韶山四跑一百六的师傅说,那时在车上的感觉就好像如果跑得再快一点车里就要溅出东西来了。但是160这个数字对于任何一列CRH380来说都显得太过渺小,更不要说那列传说中的CRH380AM。
称呼他为CRH380AM是一种求实的态度,但称呼他为CIT500是一种信仰。没有人知道他究竟能跑多快,如果说速度只是中华之星生命意义的一部分,那么速度就是CIT500生命存在的全部意义。哪怕他会在追求实现这个意义的过程中的某个霎那间灰飞烟灭,我想他也会认为自己的一生是值得的。
称呼他为CRH380AM是一种求实的态度,但称呼他为CIT500是一种信仰。我想那些极端组织分子引爆身上的自杀式炸弹的霎那间,同样会认为自己的一生是值得的,他们只是选择了不同的方式去实现自己生命的意义——如果我的一生都注定要被几只大手向不同的方向撕来扯去,既不可能倒向其中任何一方,又不可能自己站起来独立行走,那么假如给我一枚炸弹,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辽中进侧线停车,被一大堆动车高铁挨个超过去。秦沈客专的另一个神奇之处在于,这是国内为数不多的可以坐着普速看动车高铁的地方。停站的时候,旅客乘降完后车门就关上了,我站在对侧车门边看着值我们车的列车员女孩做操活动身体,然后疲惫地靠在端墙上等着发车。我从上车开始就在注意她,她的长相非常清秀可人,而且她向邻车的女孩吐槽有人弄脏了地板擦不干净的样子简直好可爱。她的胸牌写明“配属”上局南客,意味着这很可能就是一个江南女孩。她的年龄看起来与我相仿,这样一群女孩日复一日跟着这列车在大半个中国上奔波确实是辛苦。车上没事的时候,她就坐在乘务室的小凳子上睡觉。乘务室的门是向里开的,她就把门打开,头靠在门板上睡。看起来确实让人心疼,机车至少在北京还能换个班,她们却不可以。我甚至有种冲动想要在她醒着的时候搭个讪安慰她几句,但是我又不是她的领导,让我陪着她骂铁路岂不是越骂越让她伤心?更何况想想自己都一把年纪了连第一个女朋友还没搞到,这个水平还是算了吧。
铁路上年轻漂亮的女孩其实远不止她一个,但我莫名觉得铁路不是适合我们这些年轻人呆的地方。
但是也有例外。我的圈子里有个朋友,年龄应该就是和我一般大,前一段时间全职在一个代售点卖火车票卖得可开心可起劲了。那还是个外国人聚居区,于是他主动提供中俄双语服务,还自己打了张俄语标牌挂在代售点门口。最近他刚刚被北京站录用了,我没有打听具体是什么职务,但朋友们都说,凭他的业务水平,升职一定会很快。
我在动车组上的《旅伴》杂志上看到过他的故事,我对他这个人也有一定的了解:他从小的梦想,就是做一名铁路职工。



 楼主| 发表于 2016-9-29 19:16:11 | 显示全部楼层
身后所有动车组挨个奔过去之后,我们的列车重新启程。出北京晚点16分,到辽中路上还吃了两个机外,虽然两次都是把速度压到五公里蹭了一会儿信号就开放了,最后正点停在了辽中站。直觉上这车的本务机是个和谐,凭韶山的恒速控制,在这种线路上赶点赶得这么利索似乎不容易。但是我记得有一回不知是谁跟了一趟东风11G,也是晚点,大车就一直压着158的速度跑。对于采用恒功率控制的内燃机车,保持恒速还如此贴近限速,大车的水平也是不一般。火车司机如果浪漫起来,肯定是很多人比不上的,只可惜浪漫的需求只有在生存的需求得到保证之后才可能产生。
秦沈客专当初修的时候毕竟执行的是高铁的标准,线路整体偏离城市,车站也都设在荒郊野外。于是从出了山海关到接近沈阳枢纽,一路上好像就没看到两层以上的楼房,列车就在一片田园风光中一直跑。这样的田园生活或许多少会有些不便,但这样的田园风光确实让每天在钢筋混凝土森林中求生的动物感到心旷神怡。
沈阳枢纽内的线路反正也是纷繁复杂,接近沈阳北的时候竟然看见传说中的那个好像是CJ-1反正是那个被打扁了脸的驴停在站外一个存车场里。沈阳北下车以后往前看了看,机车侧墙的漆面反光,但也能清晰地看见由两端司机室侧窗向车体延伸出的两个尖角。现在坐火车我已经懒得每次都去拍本务机了,一方面是没这个激情了,更重要的是害怕在站台上惹麻烦。这要是换个小站,没准我还会有兴趣跑到前面拍一张本务然后等着把车送走。
这次来沈阳有一个项目就是要去体验传说中的浑南现代有轨电车。电车站在地铁2号线奥体中心附近的一段公路上。上下行各一条线,中间夹着站台,外面是一条折返线。折返线上正好停着一台车,设计风格不能说前卫,但和这个时代很相称,这也就够了。窗户和门都很大,而且地板真的非常低,低到轮对只在裙边下面冒出一个尖。车站里还有一台车,车体总体上很圆润,两台车涂装刚好一蓝一白,车头侧面用相反颜色的点阵装饰出飞鸟的形状。这个车站始发的线路有两条,我当然选择了去往桃仙机场的那一条。
车内很宽敞,明亮且干净,冬天座位上还配备了坐垫。始发站人不多,其实全程人一直也不多。电车在市区内的线路直接埋在了公路里,出了市区就有专用的线路,类似于双向公路中间的绿化带那样。事实上它就是个绿化带,线路周围种满了草皮,只露出钢轨。车速对于有轨电车来说感觉挺快的,车辆机动性能也很好。而且这条线路的一大优点是,上下行车站刚好分别设在途径的主要十字路口之前,这样虽然电车和汽车一样要等红绿灯,但实际上几乎没有区间停车。
也是那一次国庆假,我们当然去体验了大连的有轨电车。记得那时大连电车的老线路同样埋在公路中间,新线路是独立出来的。新老线路相对应地就跑新老车,但在我后来又一次去大连的时候,已经有一些新车替换掉老线上的老车了。其实那些老车也不一定就完全是老车,但是毕竟和新车不一样。全木制的内饰,能打开的窗户,简陋的操纵台,跑快了噪音和晃动都会很大的悬挂。坐着这样的老物件开着窗吹着海风驶向绵延的沙滩,应该是不少人心中的梦想。能够有过这样的经历,我也觉得自己很幸运。与北京前门那个玩具相比,大连的电车是真正活着的历史。
但是城市的发展毕竟难以容下有轨电车建设需要的空间了,并且电车汽车混行也在交通高峰时期对双方都有不利影响。不过在开发区新建有轨电车线路不需要考虑空间的问题,而且电车线路铺设灵活、成本低、速度快、载客也不少,更重要的是,车迷拍起来非常方便。于是我们吹着空调很平稳地就一路到了机场。
小时候我对机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感,只知道那是一个非常遥远的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去的地方。直到有一天,我最要好的几个朋友分散在了除了亚洲之外的三个大洲,我才开始对机场有了一种难以割舍的感情。机场如同人生,从来都是聚少离多。在机场呆着对于我根本就是自虐,但我就是莫名其妙地想要在机场呆着,想要一直这样惆怅下去,不想再面对生活。
回来的路上心里一直很乱:该走的人不走,不该走的人都走了;该来的人不来,不该来的人都来了。我的生活是这样,北京这座城市似乎也是这样。沈阳作为省会城市,又是出入东北的关口,周末的大街上公园里竟然看不见什么人。想想那个周末我在奥林匹克森林公园里看到的人头攒动,北京真的只能成为象征性的首都而不能以一个城市的身份包容其中的这些人吗?
不知道浑南电车装的是什么样的信号系统,一路上除了道岔附近就见不到信号机了。也可能直接架基站跑CBTC了,反正都是成熟的技术。不过调度效率确实挺高的,下车以后我们这辆车开进折返线,下一辆车就进站了,然后我们的车又折回来出发。看着这辆电车慢慢驶进车站,诶这车装的是磁轨制动?高级货啊,这新鲜玩意以前可没见过……
下一个目的城市是丹东,如果不是沈丹客专开通了,我也想不起来要去丹东。于是我在成片的一个半小时的高铁动车当中,毅然决然地挑了一班五个小时的快速买了车票。下到站台上,列车一端的本务韶山9改已经降了弓,这车是从山海关出发绕鞍山过来的,所以在沈阳站要换向再折回去。发车之前,坐在车里突然听到了空调启动的声音,我感觉这事有蹊跷。列车出站驶入曲线,我清楚地看到本务机果然是只猪。
那些如今早已四散天涯的东风11G啊,那些当年在千里京沪大干线上叱咤风云的东风11G啊,你们还年轻啊,你们还没有老啊,你们今天的处境为什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啊。我不知道正牵着这列刷绿快速的机车和当年带着我在沪宁线上感受风驰电掣之速度的是不是同一台机车——当年的他们,会曾经因为身后一个孩子难以自抑的激动心情而感到由衷的自豪吗?
只是苏家屯机务段里的场景多少让人欣慰一些:我以为北京内燃段里的和谐就挺少的了,但这里的和谐更少。
这列车在苏家屯站停车办客,只是我这一次的行程显然不包括沈阳铁道博物馆。既然它明确不对公众开放,我也就别去添乱了。虽然这意味着我可能一直得不到机会去瞻仰馆藏的那些奇珍异宝,但是想想北京东郊铁博车库的穹顶之下在一大堆国家一级二级文物里上蹿下跳的熊孩子们,我宁愿自己永远也没有办法去拜谒那位流淌着大和民族血液的传奇女子。
SL7,愿你可以独自在那孤寂的关东大地上,保守住你内心最后的那份纯真。
沈阳郊外的线路基础支持跑一百二,但是25G在这个速度上的平稳性已经比不上跑一百六的25T了。虽然也可能是线路的问题,但是还是觉得传说25G构造上能跑一百四这事很奇葩。不过除了和谐系列的黏着以外,中国铁路好像确实一直喜欢把设计余量留得比较大。我没能有幸经历那个老一辈东北车迷口中的时代,那个双机东风11拉着呼风唤雨的25K大列在秦沈上赶点超速到一百七的时代。想来在那样的时代用那样的车跑出那样的速度,会是比京沪直特更加震撼的一件事。
东北地区的田园风光确实美好,进入山区以后就显得更美好。其实不如说离开北京之后哪里的田园风光都很美好,但是离开北京之后你也能轻易发现,真正的“农村生活”这个词真的比我们习以为常的“农家乐”要更加沉重许多许多。
窗外渐渐下起了小雪,山坡上的积雪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一直没有融化。放眼望去是白茫茫一片的起伏的群山,山体上无数笔直的树干直指天空,线路不时穿过山洞跨过河流,零星的村落点缀其间。虽然这个地方与那一片被称之为林海雪原的梦中圣地还有相当的距离,但这样的景致至少让我对那个从未接触过的神话空间有了一个简单初步的印象。
我们的列车在崇山峻岭之间蜿蜒曲折,不时可以看见头顶上的沈丹客专以一条近似直线打穿了所有这些山体。遇山开隧,遇壑架桥,这一路的风景也就损失得差不多了。事实上在南芬以北这段复线区段,我可以清楚地发现附近有一条老单线铁路拆除后的遗迹。看样子沈丹既有线也是经历过一次大改造的,在改造之前,这里的风景应该还要更美。看来今天的动车组就只能被当作一种交通工具了。


 楼主| 发表于 2016-9-29 19:17:1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的座位号是列车办公席所在的车厢,一位列车员大妈坐在办公席那里负责补票。其实车上人一直非常少,简直发售新空调硬座代硬卧都没有问题。或许如果沈丹间修的是高铁而不是客专,既有线的客流还会更好一些。另一位列车员大叔这时候也忙完了查票和打扫卫生的工作,就坐在旁边的残疾人席位上和大妈聊天。想想Z157上那个疲惫的女孩,这样悠闲的机会毕竟还是少啊。
正说着,从邻车走来一个特别年轻的小伙,走到办公席这里。我看了一眼他的肩章:沈局,列车长。我心里愣了一下。看起来车长似乎要和大妈说些什么,但这时候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车长接了电话,然后径直被电话里那个他称之为“队长”的女声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然后他回头和大妈说了些什么,电话又响了,这次换了一个男声,又把他骂了一顿。
我知道肯定出事了,这样悠闲的机会果然还是少啊。
后来大叔跑去和邻车的大哥闲扯了,小伙就留在办公席这里和大妈絮絮叨叨。他们唠叨些什么我听不清楚,但大体能分辨出来是大妈在用自己的经验和小伙讨论这事该怎么办。可是看着小伙那张年轻的脸,那张简直比Z157上那个女孩还要更年轻的脸,我真的没办法从一个旅客的角度信任他。有很多东西,真的是书本上永远也学不来的,他这个年纪出来干车长,那简直不可能不给自己惹麻烦。
那么他是怎么就当上车长了呢?大学生进机务段也得先打几年杂啊。
可是机务段的人日子也不好过,据说段领导手里给司机开多少红牌黄牌白牌都是有指标的,这些牌子不发出去,就得领导自己掏钱。我作为一个工科学校工科专业的学生,在我们的工业企业管理这门水课上,老师都讲过给处罚派发指标是明显违背管理学常识的啊。
我觉得我从一开始就错了:头上顶着这样一个官僚机构,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想着自己的一生要为这个国家这个世界做什么贡献,我能够有能力自我保全独善其身平安度过一辈子就已经是很幸福的了。
虽然我还没有看够那些风景,但是冬天天黑得毕竟早。山区本来人就少,窗外闪过的灯光也非常稀疏。客室照明打开了三分之二,但更暗一些似乎也没关系。其实如果能有一个机会,独自坐在一辆穿行在夜色中的绿皮硬座车上,光线昏暗,外面的气息从敞开的窗中吹来,静静感受车体的震动与摇摆,聆听着轮轨撞击声循环往复。这或许是一个面对真实自我的好机会,但若是我一直抵触出国,可能就会一直得不到这样的机会。
晃晃悠悠地列车就接近了丹东,我一直好奇丹东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构造。这座边境小城的火车站突然一下子变成了沈丹既有线、沈丹客专、丹大快铁三条繁忙线路的枢纽站,而且还要办理客货国际联运。感觉丹东市上个世纪的城市规划不太可能预留了用地支撑起一个这样体量的火车站,而百度地图显示的车站也是处在一个相当局促的位置。然后火车一头钻进了一个隧道,不是普通的隧道,因为侧壁上有照明灯。但是进去以后就出不来了,车一直在里面开,一直开到我都开始怀疑丹东站是不是也扩建到地下去了,然后突然又看见路面上的灯光了。
结果这车站还是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大,总共编号9个站台,没数几条线。线路不光不在地下,还是悬空呆着的,从站台下“地道”以后出来直接就是马路了。天色已黑透,人生地不熟,晚饭没的吃,外面下着雪,街上也没人,走路带打滑。我们顺势就钻进了紧挨着火车站的铁路自营的酒店。
铁路自营,说明有年头了,设施陈旧是肯定的。但即使我们住的是最廉价的特价房,环境也很好很干净。前台说因为房间不朝阳所以便宜,其实早上起来发现这个远眺群山近览城市俯瞰站前广场的角度很美好。而之所以我非得要提到这个酒店,是因为我在房间的抽屉里发现了一本画册:《沈阳铁路局宾馆酒店揽胜》。画册的封面配图是一列快速驶过的CRH5,碧蓝的天空映衬出朝阳下泛着金光的车体,还有明晃晃的轨面。
这要是别的路局用和谐号也就算了,可是你不要忘记你是沈阳局啊;即使你用了CRH5这种南方不多见的东西,你也不要忘记你是沈阳局啊。
我希望这只是我又一次生不逢时,我希望如果我早十年来到这个地方,我就可以在这本画册的封面上,一睹我一直敬佩的那位少女在她那短暂生命中的英姿。
我对着手里刚买的纸质版的丹东地图看了半天,又在天亮之后对着窗外看了半天,终于确认了丹东站就是它被标注在地图上的这个样子。丹东整个城市呈狭长状建在了鸭绿江和锦江山之间的夹缝里,而丹东站呈横向拦腰斩断了这座城市,城市中那条主干道挖了地道下穿了车站咽喉区和货场。而为了这三条铁路,三座隧道直接打穿了锦江山。
这就是边境城市存在的重要性,我突然想明白了,丹东站原先的规划里就是有这么大的空间,因为这里曾经就是战争前线,就是军火与物资周转的重要枢纽。
站在鸭绿江上的断桥桥头,扭曲的钢结构是战火永远的烙印。即使一场战争已经结束,或许新的战争同时就在酝酿之中。而新时代战争造成的伤害,不一定还会以TNT当量与死伤人数进行计数。诚然GDP是一个重要方面,但新时代大国之间的比拼,理应当对整个人类的未来负责。
今天的我们站在鸭绿江一侧看着对面觉得很神奇,或许同时对面的人看着我们也觉得很神奇。鸭绿江就好像一道时间屏障,隔开了两个时代。而正当我望着对岸出神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再熟悉不过的连续三声闷响。
我来之前真不知道今天有国际联运,而且是在这个时候发车。打头的机车当然是东风5,后面挂的第一辆是朝鲜的行李车。白蓝红三色的涂装在雪后昏暗的天空下显得明快大方,而我已经懒得去辨认紧随其后的那几辆恶俗绿挂的是哪国的国徽了。

提到丹东的旅游景点,应该不会有人想到锦江山公园。其实我要去这个公园也无非就是个借口,实际的原因是,三座铁路隧道共同的出口,就在公园大门外的公路桥下。公园大门正对着一条废弃的线路,那是隧道打通之前绕过锦江山进入丹东站的老线,再往前走就可以看到新线隧道。

可是中国人真的手欠到这种程度了吗?为什么我看到的每一座公路上跨铁路的桥梁都把铁路线路正上方的净空用各种莫名其妙的手段防护得严严实实?有那么多人闲着没事往下面乱扔东西?有那么多人撒尿有那么多人跳桥?
想想也是,当下这个地方,很多人确实可以为了名义上的安全而不惜代价。
我只能站在那一片蓝色的玻璃钢屏障之外,从侧面举着相机拍摄进进出出的列车。丹东站确实繁忙,动车组就不用说了,这么会儿工夫既有线上也过了好几趟客车。这个角度可以看见远处的车站站台,也可以看见近处有一个规模不大的折返段,段里停着一只猪两个东风11,我看着其中一个点着了火吐出一口浓烟。
但我总觉得这里本应该是东风4D的天下,即使不用东风11G,单纯的东风11跑这种线路也不一定合适,那样的传动和悬挂还有整体偏高的恒功区,根本发挥不出这些机车的效率。但这里真的已经遍地都是东风11了,进出的几班客车本务机全都是,那天进丹东路上会的那些客车也一样。
这会儿货场那边有个和谐内5慢悠悠开进了岔区停下了,过了一会儿又倒了回去,看样子是要转线挂车。于是我就往货场那边走了几步,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发现,结果还真就在货场里发现了一台0系东风4D。
那可是当年京广线上的新星啊,那可是当年的提速客运型东风4D啊,我简直不忍心再往下写下去了。他们同东风11G一样拉开了一个时代的帷幕,却同样地在老去之前被时代所抛弃。回头想想那些8K可以在垂暮之年依然做着和生命伊始时相同的工作,不得不说这是一份难得的幸运。
站台那边有三个光点开始缓缓地移动,很快就能看出又是一台东风11,拉着一大串依然是恶俗绿。出站咽喉部分早已被电线杆插得密密麻麻,可是我的心里已经比这堆缠着电网的杆子更加混乱。好不容易机车前脸钻进了电杆之间的一个空当,我来不及多想就狠狠按下了快门。
于是很自然地这张光天化日之下拍出来的照片虚得连我自己都不敢认了。
要想拍照时候手不抖,心一定要稳。如果心乱了,手不可能不抖。
可是我怎样才能做到心不乱呢?这是一个和谐电满大街疯跑的时代,而这些老一辈的功臣们就这样被提前发配边疆。我相信他们中的大多数不像那些早年的东风4B或者更早的韶山1需要不停修修补补勉强维持,他们中的大多数其技术状态应当还足以支持他们本应担当的工作。即使说中国太过需要高铁的速度,太过需要强有力的交流货运机车,那些下饺子一样从机车厂里涌出来的还非得要去拉客车的和谐电3C究竟要怎么解释?我甚至听说机车厂已经在向机务段吐槽:“我们厂正常的产能是三天两台车,现在为了赶进度已经赶到了两天三台车,你们就凑合着点吧。”我没办法相信这样的大干快上是出于一个单纯的目的。
继续在丹东的大街上溜达,抗美援朝纪念馆施工封闭,反正公交车很便宜,城市又不大,我们的时间还略有富余,于是去了纪念馆大门口拍了一张“到此一游”照。这么会儿工夫,身后那条我以为早已废弃的铁路线上,传来了浑厚的柴油机废气排气声。
本来碰见一台活着的ND5没有被列入我这一次行程的愿望,但是我确实得到了机会看着这辆Ⅱ型ND5牵着一列小运转的罐车从我面前滑过去。来丹东的路上确实看见了不少ND5,这其实是挺出乎我意料的一件事,尤其是看着他们和一旁的和谐内5一起点着火挂着车停在货场里。不知道这新老两个时代的GE产品在为数不多的共事的日子里会相互交流些什么。浑厚悠扬的汽笛声再一次穿过城市,响起在某个未知的远方。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第一次见到ND5是在南京市区的一条线路上。我不记得当时自己能不能够分辨得出调车机和干线货运机有什么区别,但我记得这种外形的机车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很少见。而更让我印象深刻的,就是ND5特有的比其他机车都要低几个音的浑厚悠扬的带着浓浓美国味的汽笛声,还有他那同样浑厚的听起来总比其他机车慢几拍的柴油机的轰鸣。长大以后我知道丰台遍地都是ND5的那个年代我还没有出生,长大以后这台机车更吸引我的其实是那波浪一般的转向架侧架,以及那个被冠以“天狼星”这一神秘名称的自检系统。今天和谐内5依然沿用了美国人最喜欢的导框式轴箱定位,但是相比于那些如同和谐电一般用标准化模块化的大钢梁拼接起来的结构,我宁可继续去看那些曾经占据了九成以上视线的阿尔斯通双拉杆。


 楼主| 发表于 2016-9-29 19:18:09 | 显示全部楼层
丹东这座城真的不大,横向从山到江的距离处在步行可达的范围内,而北京出租车的起步价足够在这里打辆车纵向穿过整个市区。于是乎早上在丹东站等火车的时候,前面那班去沈阳的动车很晚才开始检票,一分钟之内人就放干净了。我们这列去大连的车上人也比那个多不到哪儿去,上车以后空座不少。莫名发现这是一列CRH5G,相比于老5A变动还是挺大的,但是靠窗座会面壁的可不止380B啊……要给这一大堆窗户位置差得这么多的车统一座椅布局,看来今天的动车组也只能被当作一种交通工具了。
一出站就进隧道的线路在北方可是不多见,而且这个隧道还特别长。但是隧道的优点在于聚拢声音的效果非常好,所以坐在车里就能听到逆变器的声音缓慢平稳地由低音开始逐渐升高,同时也能看到隧道内的照明灯划过窗前的速度越来越快。这给人一种穿越在时空隧道当中的感觉,而钻出隧道的瞬间窗外的景物也确实一下子从高楼大厦变成了田野村落。

但是我只能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各种东西机械地晃过去。这个速度其实只是直达特快的125%,可是加上高架线路天生的那种疏离感,你会觉得列车和风景完全处在两个世界里。

大连到庄河那一段本来有一条既有线,这次是我们坐在动车上看着既有线在下面绕来绕去。如果认真去开发的话,我们的可用的铁路旅游资源简直用不完,尤其是东北地区,只可惜浪漫的需求只有在生存的需求得到保证之后才可能产生。
这列车从丹东出发之后每站都停,在路途中间跨过了几个车站,接近大连时候又开始每站都停。车停金州,我伸着脖子向站台尽头救援队所在的那个院子里张望许久,却除了那黄橙橙的吊车以外一无所获。车开了,正当我所在的窗口终于接近那个院落的时候,中间的既有线对向来车了。
最终我还是没有能够一瞥我的女神的真容。
我不记得我是在哪个偶然之间第一次见到她的照片,但我会记得她给我留下的那种令人怦然心动的第一印象。时至今日,每当我能够多找到一点关于她的信息,我依然会产生这种心动的感觉。
事后我才知道这台车的外型就是把别人家大美女韶山7E的壳子拿过来修修改改就装上去了,而我一直找不到形容词来描述的她的介于蓝绿之间的主体涂装颜色其实就是那条红色饰带的180度反色。我不打算为我的从来都异于常人的审美辩护,我只想说我就是觉得她的样子在我眼里要比韶山7E更加可爱耐看。
她也是唯一一台能够在中华大地上留下自己血脉的国产交流电传动机车。
网上一直有这样的传言,当年招标大功率交流传动机车,与招标和谐号一样不允许中方企业单独投标。大连厂急了,找人把中文资料全数翻译成日文,投标,中标,再翻译回中文。试制样车的时候,也是把中国的零件装船运到日本去,在日本的工厂里组装,然后再把整车运回来。即使这个故事只是谣传,那么能够有人编造出这样的谣传,也足可以说明一些问题了。
但是有一张网上流传的照片我认为不是假的。那是一台司机室侧窗下方掉了漆的17号和谐电3机车,透过脱落的深蓝色漆面与模糊不清的“HXD30017”那行小红字,一行天蓝色为底的醒目白色字迹清晰可见:SL1-0017。
我该说这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吗?如果说资阳厂有胆量不听话,有胆量靠出口车工矿车还有西南交大的试验车过活,那么大连厂怎么办?如果他不听话,这个国家要去依靠谁?
我觉得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我曾经以为这个世界上的战争本可以都通过和平方式化解。但现在我发现有些时候为了达到正当的目的,我们除了不正当的手段之外别无选择。
我没有打算买那本书,但我曾翻开过铁道出版社里为我的女神专门编写的那本资料。大致是引言当中有类似这样一句话:“考虑我国铁路的实际情况,交流传动货运机车应以单轴功率不大于1100千瓦为佳。”如果女神有幸能够活到今天,看着那一大群单轴功率1600的家伙日复一日拉着大定数重复着晴天乐雨天哭的节奏,她是会笑呢还是会哭呢?
如果没有刘跨越,中国到今天也不一定能拥有时速超过百米每秒的高铁;但如果没有刘跨越,我们的青春,以及我们身边许许多多机车的青春,都还将会是青春所本应有的样子。很多人会说那东风韶山归根结底不也都是抄的嘛?但是那时候的我们一穷二白什么也没有啊,可是今天的我们不一样了啊。而事实是今天的我们根本无从去想象大连厂的16V280×320柴油机带负载拉满转数是怎样的一种震撼,更不要说亲眼去见证了。论噪音水平或许没有人会想不到GEVO16,但是一台机车的气场不是单靠噪音就能够撑得起来的。那一对东风8D与东风11D依然停放在大连厂内,油漆的褪色程度早已让他俩只能通过压铁才能区分开来。据说女神如今也已沦落为了金州救援队吊车的玩具,但是即使是做玩具也好,总还会有那么几个人能够记得她。
最终我还是没能有哪怕一分一秒去接近那一直令我心动的面容,还有那曾经奔腾过的7.2个兆瓦的心脏。
气派的冰冷的大连北站。依然是那一次国庆假去大连,返程票我们依然没有提前买好,于是那一天我们在一列东风11拉着的超员绿皮硬座上熬了一宿,第二天早上四点多到了北京。后来又有一次我们国庆假去天津,大连回不来我也就认了,结果那次差点没能从天津回来。我知道不论怎么说今天的出行条件都比那个时代要更好很多,但我莫名地有种感觉:那个时代真美好。
相对于热门线路的普速车来说,即使是去往北京,动车的客流也不大,反正是一组CRH5就搞定了。检票口依然迟迟不开,车上的乘客还没放好行李,车就发动了。是时,整个辽东半岛笼罩在一片沉沉雾霭当中,开出大连后线路上又多隧洞,于是车窗外忽而黑忽而白。在隧道之外列车如同腾云驾雾,进入隧道又如同飞入星空,隧道里两列橙黄色的灯光如流星雨一般急速划过窗玻璃。这场景更接近了那种穿越在时空隧道当中的感觉。同样是火车,也可以变幻出千万种风格。
不过250的车在350的线路上能跑250也确实给了我一个惊喜,因为我实在懒得去记住当下复杂的限速政策。想想自己座位下面电机与动轮之间的这个连接结构,万向联轴器,突然就觉得很孤独:为什么已知的宇宙当中就没有另一种形式的智慧生命与我们为伴呢?当然安装在这里的联轴器肯定算不上什么高科技,因为显然还有一个东西比它的功率大得多,速度也快得多:那个东西被人们称之为TGV。或许用铰接式转向架双层动力集中车跑350这件事在这个星球上就是空前绝后了。
车停瓦房店西,后面紧跟着的一群高铁争先恐后地把我们的动车踩在身后,每列高铁驶过激起的气流都会将我们的车体冲击得晃动起来。我记得有一次在廊坊站台上等车,正线飞过来一列380A,站台上值班的小妹转过身去捂住了耳朵。又想起有一次坐京沪高铁,车停某站,几个老外举着手机对着对面奔过去的高铁录像。这是火车在中国大地上的速度,但我不知道那几个老外是不是正在为自己的国家感到骄傲。
不过算是有幸体验了一次动车快速侧向通过大号可动芯轨道岔是什么感觉。我以为盘营联络线是直接在营口东站分出去的,但车开出营口东开了一段路才开上道岔拐出来。估摸着直进侧出的速度在120到160之间,轧上尖轨的时候车体还是比较明显地晃了一下,其余过程都很平稳。不过道岔本身的结构可能也确实支持不了车厢在转向全程的横向加速度都作平滑变化。晃过盘锦北那两组岔的时候车厢里显示速度已经压到70左右了。
车停盘锦的时候,车门口一个透风的大叔幽幽地说了一句:“嗯,北京味儿。”
虽然秦沈上面限速只有200出头,可是有砟的噪音就是一下子比无砟小了很多啊,难道这就是为什么法国人冲高的时候宁可拉着加强版道砟当垫背的也不换成轨道板?不过法国人这个574.8也要在这个星球上空前绝后了吧?
在现在以及可预见的将来,我感觉中国铁路不会能够再站出一个这样的人,有能力担得起CIT500在试验中毁坏所带来的舆论压力。当下这个地方,很多人确实可以为了名义上的安全而不惜代价。同时事实已经许多次地证明,铁老大的利益要远远比科研人员的血汗更重要得多。
我想如果刘跨越还在,在CIT500冲高的当天,他或许还会像上次一样就站在司机身后,成为整列列车最为坚强的后盾。如果那次试验出事了死了一个人,那么一定是司机;死了两个人,那么一定是司机和他。当下这个地方,太过缺乏像刘跨越一样敢做敢当的人了。
也或许刘跨越只不过是又一个生不逢时的人而已。或许在习大大上台之前的那个时代,如果刘跨越不贪不腐,中国高铁的发展也就不会这般顺风顺水。不知道刘跨越被打下来的时候想过些什么,不知道盛高阻与赖犯昌星之间的纠葛是巧合还是天意,但是出现了这么多人发生了这么多事,不得不感慨人生或许就是生命中那场最大的赌局:有些人只愿平常平安,有些人愿意玩把大的;我自以为自己目前对赚大钱并没有兴趣,但我想也会有不少人已经押上很大赌注却不知道自己其实输不起。
秦沈客专的夜,黑得的确透彻,不用手拢住眼睛趴在窗户上,几乎看不出外面的世界还有生命存在。但这样的夜里,星空一定很美吧?或许今生我再没有可能乘着一列绿皮火车来到这条线路上,再没有可能关掉夜幕下车厢里所有的灯光,再没有可能趴在窗口遥望着星空吹着晚风感受着列车静静地滑行。我不知道中华之星当年是否曾有过这份与繁星共舞的幸运。
或许这颗曾经点缀天空的流星还缺少一个舞伴。或许只有长白山是她最适合的舞伴了。
那是年少时经常与她在沈阳会面的长白山;那是在最困难的时候始终不离不弃守候在她身旁的长白山;那是身体中镌刻着与CRH1相似基因的长白山;那是最终没有能够与她一道被后人瞻仰的长白山。不知现在的他,孑然一身,又处在一个怎样的境地呢?
天黑了就没事做了,窗户边上那个人不愿意和我换座位,我也就没办法趴在窗框上发呆。其实我很乐意在每站停车的一分钟时间里扒着车门扶手透透气,但是显然那些烟民比我更需要这车门打开的一分钟,他们也更不在乎外面的雾霾。客室照明明亮到看书完全没问题,所有座位都坐满了,有少量的无座票被发售了出去,车上还有熊孩子,而我对熊孩子的厌恶已经上升成为了一种见到小孩子就会觉得恶心的病态。
但是至少,除了那位十分甜美可爱的动姐偶尔从我的眼前一闪而过,不会再有其他人主动过来打搅我,我就可以这样静静地坐在这里。其实有机会静静坐着的时候,时间的流逝也是挺快的。
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让我的心也静下来。
我只知道我曾经的那个漫山遍野追逐着火车的青春,再也不会回来了。


 楼主| 发表于 2016-9-29 19:18:4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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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 色 春 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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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永生
 楼主| 发表于 2016-9-29 19:22:50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下子经历了那么多的离别,我下决心要再次来到这里。再不来,或许又是一个一辈子了。
其实这只是一座普通的小火车站,站房是一座中规中矩的四层小楼,四四方方的长方形,外墙被漆成白色,但已经难掩陈旧。小楼楼顶上还竖着大幅的广告位招租的牌匾,并且看起来这座楼同时身兼数职。站前广场不大,广场中央临近公路的地方有一座早已干涸的年久失修的喷水池,里面摆着一对金龙的雕塑。如果非要给这座火车站找出一个地标性建筑,大概就是跨过车站所有股道的那座人行天桥,外观上似乎应该定义为下承式钢结构双曲拱桥。这拱桥的两拱还是不对称的,因为跨过的股道数不同,并且能看出来不是同时建造的。两拱之间有台阶通往车站中间的那个站台,其实就这座车站的车流量来说完全没必要用天桥来连接站台。这就只是一座普通的小火车站,如果没有车站最外侧股道上空伴着咝咝声响悠然弥漫开来的两股厚重的水蒸气。
调兵山,古时铁马金戈的战场,如今成为了中国最后的蒸汽机车颐养天年的地方之一。

可是沈阳枢纽内的线路限速要不要设得这么高,这头驴简直是以快得有些瘆人的速度在各种小曲线上七扭八歪穿过居民区跨过立交桥,最后一个猛子扎进了沈阳北站。而这家伙出站时候也同样莽莽撞撞,顺带着就把一列早于我们一两分钟发车的并行既有线上的恶俗绿踩在身后。那车本务机当然是电狒狒,电狒狒配恶俗绿这样的时代标志绝对会被历史记住。

两组长白山和剩下的那些中华之星依然安安静静地停在沈阳北动车所里晒着太阳。我想不明白沈阳局为什么要拿这三列车占着一个为和谐号准备的动车所里的三条股道,但我希望他们这么做会是出于一个善意的目的。
距离铁岭市区十万八千里的铁岭新城早已被诟病为鬼城,而在铁岭西站又几乎根本看不见铁岭新城,目之所及只有大片的田地,好像还有个什么村。铁岭人民也是不容易,但是至少出站之后我们一眼就看到了去往调兵山的小巴。这辆车就是专门为了北京过来的动车准备的,没有发车时间,接完人就走。这车的票价低到让我感觉政府为了保证高铁客流而补贴了公路客运公司。
不过一路上的路况远比想象的好,东北平原上倒是也不缺地方把路修得宽一点。汽车在跑完大约四分之三路程之后,减速轧过了一个铁路道口。
这个道口我还记得,道口边那座加油站我还记得,道口另一侧的曲线我还记得,道口前面车站里那座小小的运转楼我也还记得。上一次,我同样是坐着车轧过了这个道口,不同的是,那是一台上游型蒸汽机车。
那一年夏天爸爸出差去铁岭,正好我也有空。从北京过去的只有他一人,反正单位预订的宾馆床位空着也是空着,他就把我也捎上了。当然如果不是为了顺路去调兵山,我也不会闲着没事到铁岭这座大城市来玩。
那个时候调兵山往返大青的通勤车还是蒸汽机车牵引,那个时候调兵山站的候车室还在使用。那天早上我们根据之前查得的消息,进入车站乘坐那列去往大青的列车。车底早就在1站台停好了,转过身去,我们就在站台外面看到了股道一端那个黑黝黝的家伙。

这不是我生命中第一次亲眼看到活着的蒸汽机车。小时候我住在西信号铁路北边的大院里,经常就和家人去铁路南边的菜市场买菜。那时候还不存在程庄路南口那个下穿立交,汽车过铁路都要走丰台机务段西门外面那个挺大的道口,我们也一样。那次买完菜回家,道口的电动栅栏关上了,下行方向渐渐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那台蒸汽机车就这样停在了道口前面,也或许是吃了丰台站的机外,反正它就那么停着。道口的栅栏不敢打开,我们就一直等着,直到爸爸等得不耐烦了,带着我从栏杆边上钻了过去。我只记得那台车在咝咝冒着热气,连轴列式都记不清了。小时候我闲着没事就去道口边上看火车,或者坐在我家五楼阳台上看火车,但看了那么多年,蒸汽机车总共也没见过几次。记得其中有一次是一台东风4C无火回送几个不知道型号的蒸汽往不知道是丰沙还是京广下行开过去了。

但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亲身站在距离活着的蒸汽机车这样近的地方。这车就静静地停在那里,车顶上哧哧地冒着热气,另外一组管道隔一段时间会“砰、砰”地喷出几股蒸汽。机车铭牌上写的是“上游1770”,1995年唐山制,车身鲜红色的动轮和黝黑的锅炉还有白色的水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多时,车前部汽缸的位置呼地喷出一大片白气,包裹住了整个走行部。而后,鲜红色的动轮开始缓慢地转动,机车向后退去,准备进站挂车了。

今天,我终于又一次站在了一台活着的蒸汽机车面前。这辆车的铭牌是“上游1772”,意味着我面前的这一台,是中国最后的也是最年轻的蒸汽机车。提到蒸汽机车大家都习惯于称之为“蒸爷”,但实际上这个爷爷辈的家伙绝对年龄比我还小几岁,更是小于今天还在线路上跑着的许多东风四。

时间已近晚上,冬天天黑得又早,远方的天际还留有最后的一抹玫红色,那最后的阳光把机车喷出的水汽也染上了淡淡的玫红色。司机室的窗户打开着,里面亮着温暖的橙黄色的白炽灯光。第四动轮上方那明亮的行灯照耀着一排四个动轮,动轮的颜色也便从鲜红渐次过渡到暗红再过渡到灰黑,但轮箍上的那一圈白边依然清晰可见。连杆摇杆的直线条与动轮减重孔的圆线条交织在一起,在间或从车体侧边喷出的柔和蒸汽的衬托下,愈发显得迷人。

也难怪周围围了一圈人摆着三脚架扛着长枪短炮对着这台机车按快门,天上还有一架四轴航拍飞行器嗡鸣着到处盘旋。毕竟,之后的几天是这些蒸汽机车的节日,也是摄影爱好者与火车迷的节日。这里是中国仅存的两处专门组织蒸汽机车摄影活动的地方之一。

天色已黑透,夜空中的繁星开始闪烁。机车的头灯不知什么时候点亮了一盏,光柱射穿了前方的夜色。顺着光柱指向的方向看过去,另一束光柱正从某个遥远的地方向这里靠近。不多时,又一台蒸汽机车喘息着驶入了车站,这是那台上游1770。70在站线上停妥,72吐出一口烟气缓缓启动,沿着70驶来的方向开走了。看样子这是两台机车在这个时候换了一下班。70停车的位置旁边恰好有两架水鹤,看起来现在已经不再使用,但水鹤与机车搭配在一起是个不错的景致。

机车车顶上冒出的两股烟气在空中缥缈起来,扩散开来,随着微风左右摇摆。烟柱的根部被车站的大照灯染成了淡橙色,飘散开的边缘又被夜空映衬出了淡紫红色。星光在烟气时隐时现的最外缘上忽明忽暗,远处信号机的灯光就那样静静地点亮着,并不显眼,但也不容忽视。这是一个恬静的充满遐想的夜晚。

在拿到这次活动日程的时候,日程上面写着参与本次活动的机车就是上游1770与1772。在我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又拿到了确切的消息:那只曾经飞越大洋来到彼岸的神奇的美国鸟,如今已经再飞不动了。

他们说美国鸟的叫声很好听。

东北的冬天,天黑得早,亮得也晚。我们出发的时候,夜色仍深。车站的那两盏大照灯依然亮着,已经挂好车底的机车也点亮了头灯,灯光将前方的线路照得雪亮。这是一列专门定制的旅游列车,车厢不知都是从哪里淘换过来的上了年头的老物件,但是内饰都重新整修过,功能也有所变化。列车总共编组六辆客车,依次是发电办公车、娱乐车、餐车、包厢餐车、餐车、硬座车。两辆餐车的布局相同,使用了类似于快餐店的吧台和桌椅;包厢餐车的布置和饭店的包间差不多;娱乐车一半是舞池,一半是沙发;硬座车还原了上个世纪硬座铁路客车的风貌,修旧如旧,全部使用木制座椅。由于自带柴油发电机,车上加装了空调,当然不是装在客车的结构里,而是家用的立柜空调,室外机吊在车底。美中不足的是,由于有了空调,车窗在装修时全部封死了,打不开。

列车就这样在夜幕下启动了。这座城市本来就不大,线路又不在市中心,很快窗外就变得一片漆黑。我们在夜色中吱吱嘎嘎地摇曳着,看着窗外的黑色渐渐分成了三层:上层是一片靛蓝,中层是一道橙红,下层是一片灰黑。繁星已逐渐淡去,但天空中仍挂着一弯细细的月牙,机车喷出的一朵朵烟云不时滑过窗外。

在另一个早上,那班开往大青的绿皮通勤车也像这样缓缓驶离了调兵山站。天已大亮,窗户可以打开,我开着窗探着头感受着田野间的和风,看着机车动轮外侧的机械结构摇摆往复。每运行一段时间,机车就会向两侧剧烈喷出一股蒸汽。蒸汽扫过线路两旁的田地,把庄稼吹得摇摇晃晃。有时,我可以听到机车鸣响了他那特有的悠扬的号角一般的蒸汽汽笛,那是曾经只有在电视里与梦境中才能听到的天籁。可惜的是,由于客车重量轻,速度又慢,即使坐在机后第一辆,我也没能听到传说中蒸汽机车独有的乏汽喘息的声音。

旅游专列就这样晃晃悠悠地一路向前开,直到一条河边,然后停在了过河的铁路桥上。这时候天色已经亮了起来,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有公路一侧的河堤上早已停放了一大排汽车。河滩上数个三脚架已经支起来了,我们的领队通过车上广播组织我们在这里下车。下车后我们可以看到列车两端分别挂了一台蒸汽机车,车头朝向两个方向——这是调兵山旅游专列的独特之处:游客到达拍摄地点下车,列车由这两台机车牵引作往复运行,专供游客拍照,就像时装模特走秀一样。

我知道这样的拍摄活动不能够像克什克腾的大前进那样还原蒸汽机车最原始本真的风貌,但是我们大部分爱好者的装备都应对不了零下三四十度的低温,我们的精力也不足以支持我们翻山越岭一路追着火车跑,更重要的是我们的摄影技术驾驭不了那些壮阔的场景。所以对于我这种想过一把蒸汽机车瘾的非资深车迷来说,这样模特式的摆拍是更合适的。
此刻,远方的天际线又显现出了动人的玫红色,而天空最亮的那片区域,刚好处在铁路桥的上方。河滩的土地仍然是暗灰褐色的,但是结冰的河面反射着由天空照来的光线,呈清晰的银白色。专列已经驶下铁路桥,在不远处停妥。待到我们这一群人在河堤上与河滩上摆好设备各就各位,朝向我们的机车发动了。

汽笛长鸣,从两侧汽缸疾速喷涌而出的蒸汽瞬间射出线路两旁数米开外,由烟筒涌出的大朵白色水汽向上升腾而起。机车启动的速度不快,这一片蒸汽云雾随着晨风在天穹下拉出一条粗壮的斜线,渐渐向着远方延展开来,直到超过了列车本身的长度。随着列车逐渐加速,这斜线画过一道圆弧,转而顺着铁路线的方向向河边延伸。机车沉稳有力的乏汽声由慢变快,由远及近,逐渐清晰起来。车头呼啸着冲过河堤,铁路桥上的钢箱梁发出了独特的清脆空旷的震动回音。绿皮客车的轮对渐次轧过轨缝,有节奏的脆响回荡在河滩上空。惰转着的尾补机在那蒸汽画出的粗壮斜线下方又拉出一道缥缈的白烟。这时候司机关闭了气门,粗斜线在这里画上了一个休止符,乏汽声逐渐淡去,列车静静地滑行向远方。

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亲眼看到活着的蒸汽机车在我面前奔跑。

天际线在此时已经变成了明亮的橙色,初升的朝阳在远处地平线上的树丛中冒出一个尖。另一边,相反方向的机车鸣响汽笛发动了起来,又一道巨大的水汽柱腾空而起。机车逐渐接近铁路桥,耀眼的朝阳迫不及待地向上跃动着,整道烟柱也便被朝阳的光芒染成了玫红色。机车喘息着跨过银光闪闪的河面,轮廓分明的车身在天幕下被光辉映成了一张剪纸画。司机拉响了那特有的悠扬的号角一般的蒸汽汽笛,笛音和着车轮的铿锵唤醒了沉睡的原野。列车驶过,阳光直穿透客车的车窗闪烁在我们面前。喧嚣远去,光线又穿透空中余下那波浪般的烟气,将水汽映照成橙红色。在这一瞬间,新一天的太阳刚刚好脱离了地平线悬浮在空中,沉闷了一晚的大地在蒸汽机车的牵引下复苏了起来。

这世间的美好,其实也不过如此了吧?



 楼主| 发表于 2016-9-29 19:24:10 | 显示全部楼层
这里是晓明至三井区间当中的王河中桥,结束了这一个地点拍摄日出的活动,专列载着我们驶入三井站停车。在这里我们有一段可以自由拍摄的时间。碧蓝的天空下,机车冒出的白气就好像朵朵白云,被早间的阳光打得透亮。一大群人就这样围着机车端着镜头摆起各种姿势,享受着完美的天气条件。是时,机车右侧面对阳光的一排动轮刚好停在连杆的死点位置,连杆水平穿过了四个动轮的轴心。同时,车站外一座砖房的房顶在阳光照射下产生了一道投影,水平的投影线又刚好印在了连杆中轴线的位置。于是阴影与连杆将四个动轮一刀切为上下明暗两瓣,人力与天意的完美契合令人拍案叫绝。

接下来的拍摄地点是上行进晓明站前的一段曲线。这一段线路路堤垒得很高,边坡又陡,铺下道床之后余下的路肩就很局促,站不开人。我从停车的位置往前走了很远,才在进站信号机边上那块突出的台地站定,结果不多时前面又摞了两排人。好在这里曲线半径确实小,面前的人不影响远处的视线。也因为半径太小,弯道上多出一个复示信号机,刚好拦在我的视野中央。本来我还在想着怎么把这根杆子躲过去,结果机车开过来之后信号机瞬间就被蒸汽整个吞没了。我们这个机位大体上是顺光的,列车折返回来时候就变成了逆光。整修一新的绿皮客车漆面反射着阳光,分外耀眼。机车跑了几个往返之后,我们登车前往下一个拍摄点三家子车站。领队说,站外曲线上有一排大杨树。

大杨树。如果让我挑选一样事物来代表那个年代的中国,有一样东西应该会被我列入考虑范畴。那不是天安门,不是大熊猫,而是那老工业城市郊外开阔地上笔直的马路两旁一眼望不到头的一排笔挺的行道树。而小时候大院里枝繁叶茂的大杨树在夏日和风中奏出的海浪一般的乐章,深深印在了我的童年记忆之中。我曾经看到过一张照片,看样子是在大连厂内。那也是一排笔挺的枝繁叶茂的大杨树,树下静静地停着一台东风4,是前脸带着通风格栅的东风4,刚刚刷好墨绿色的底漆,还没有涂上饰带。那样一个场景勾起了我对于中国北方这片广袤土地还有那样一个工业年代的所有回忆与向往。那是一个充满希望充满动力的美好的时代,而东风4就是那样一个时代力量的象征。

大杨树。今天我面对的,是沿着铁路曲线铺展开来的几列树排。树排间虽没有盛夏的枝叶,但密集交叉着的枝杈也基本覆盖住了整个天幕。蒸汽机车喘息着驶来,那一道白色的粗实线斜插过了这笔直的杨树排。当灰白的烟雾在树丛中散尽,我仿佛看到我儿时的那个时代,或许是更早一些的那个时代,重现在了我的面前。列车在这样一段线路上往返运行,一会儿把我拉回过去,一会儿把我拉回现实。我不知道这样两个时代究竟孰优孰劣,但我知道这样的场景可能今生再也不会见到。

上午的拍摄活动结束了,专列载着我们驶回调兵山站。1772挂着车底转线,把客车推进了1站台。1770就打倒机径自开出了车站,或许是回机务段去了。这个时候余兴未尽的影友们借着中午不错的光线条件纷纷上前与机车合影,其中一群人还打出了一个沈阳摄影组织的大旗,想必是有备而来。下午我们又一次回到车站准备出发的时候,两台机车已经互换了位置,应该是都去机务段休整过了。下午半天的拍摄路线和上午相同,但是光线条件有所变化,最后还要赶到王河中桥去拍日落。不多时,我又一次站在了三家子站外这一排大杨树的枝桠下方,纵横交错的枝桠将蓝得透亮的天空切割成了无数细碎的多边形。上午已经拍过这个地点了,过了一个中午光线变化其实也不大,我干脆就把相机托付给了同行的其他人。

最后一次见到8K的那一天,我为了心中的热情,冷落了手中的相机。我不知道未来我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活着的蒸汽机车,那还是多看几眼吧。我想要用我自己的真实的鲜活的生命,去直接接触这些机车的真实的鲜活的生命,而不是在这两者之间架起一台冰冷的相机。

我就这样直面着列车驶来的方向,看着机车黝黑的面庞上一道道线条渐渐清晰,听着粗壮有力的乏汽声越来越响亮。在那一个瞬间,喷薄而出的蒸汽包裹住了我的身体,但我依然可以透过那蒸汽的迷雾看到连杆摇杆及其他机械传动机构令人眼花缭乱但又有条不紊的舞动。金属部件摩擦碰撞出的音符,和着四个动轮依次撞击过轨缝的铿锵,构成了一曲任何知名乐队都无法演奏的悦耳交响。

原野、铁路、碧蓝的无垠净空;村落、树排、摇曳的绿皮客车;鸡鸣、犬吠、呼啸的蒸汽机车。热泪盈眶,此生无憾。

作为一个定居在大城市的火车迷,睁眼就是和谐电,闭眼就是恶俗绿,抬头就是接触网,低头就是铁栅栏,时不时还要应付警察列检巡道工。干净的上下无遮拦的铁路线路于我们已经是一种奢求,这样澄澈的天空就更是一种奢求,而这里还能见到活着的蒸汽机车。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够为这已经令人窒息的美景再添上更为绝妙的一笔,那应当是晓明站外从道岔直向开放的接车进路远处驶来的一列货车。

我们第二次站在了晓明站外这座小半径曲线上,曲线的方向是指向道岔侧向的接车进路。这时候这个方向的进站信号机显示为红色,而另一侧徐徐接近的东风5B已经清晰可见,大车开始拉响汽笛提醒我们注意避让。我们的专列本身也不长,于是完全可以在不轧过进站信号机的情况下活动起来给我们拍摄。蒸汽机车的汽笛也同时拉响了。
我站在两条线路中间的空地上,面朝着来车的方向。我的左手边是一台轰鸣着的东风5B拉着一串煤炭敞车,右手边是一台喘息着的上游型蒸汽拉着一串绿皮客车。两列列车同时朝向我的方向齐头并进,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在我的脚下相会,碰撞,交织,融合。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无法想象这样一个画面能够给你带来的震撼。

夕阳接近地平线的时候,我们赶到了早起第一个拍摄地点王河中桥。太阳落下的方向恰好是桥的另一侧,此时遥远山脉的轮廓已经被日光清晰地勾勒出来。机车启动的时候很俏皮地吐了几个烟圈,有这么多人专程赶过来拍照,也是应该找机会炫耀一下的。距离真正的日落还有一些时间,我站在了大桥边与夕阳同向的一侧。机车吞云吐雾地驶上了铁桥,霎那间,客车车厢的漆面被夕阳的光辉全部镀成了耀眼的金色。橙红色的烟雾在车顶上方升腾铺展开来,这好像一场华丽的魔术表演正拉开帷幕。但我们都知道这不是幻觉也不是特效,这是真正的夕阳,还有真正的有生命的蒸汽机车。

我们站在迎接日出的地方送别了夕阳,看着橙红色的天际线中央只留下一个亮黄色的光晕。机车与列车庞大的身躯在河滩上投下的阴影渐渐拉长到无穷远。当我们回到调兵山站的时候,天空已经暗淡成了靛蓝色。师傅握着检车锤和手电走下来开始敲敲打打。过了一会儿,机车就又开回了机务段进行休整。

在这一天里我其实一直在注意车上的一个大叔:他挂着工作人员的证件,拿着对讲机,穿着冲锋衣、登山鞋,戴着一顶大绒帽,在车上车下组织活动。绒帽遮住了他的额头与脸颊,但我依然可以通过袒露在外的五官辩认出他。我想他已经忘记了我,但我还记得他。我还记得这位大叔,还记得这位“指导司机”,还记得这位闫师傅。

调兵山开往大青的通勤车发车时间比较早,到达大青站之后,博物馆还没有上班。我们在对面的小饭馆吃过早餐,就在博物馆四周闲逛。看样子这个地方说是博物馆,其实是由一座曾经的机务段改造而成的。等到博物馆终于开门了,我们走进大门边上的办公室买票,一个大叔在这里值班。

我对大叔说:“我要开大火车。”
如果不是查得消息调兵山这里可以提供真实的蒸汽机车试驾体验,我可能也不会非得跑来这个地方看蒸汽机车,那时候活着的蒸汽机车在其他地方也还有。大叔很热情,他说开大火车一般要提前一天预约,但他可以打电话问一下,如果现在机车没有活儿干,就可以开过来让我们试驾。

大叔打电话的工夫,我扫了一眼他胸前别在衬衫上的名牌——这就是新闻报道中传说着的那唯一一位会开KD6的闫师傅?

很快电话里传回了消息:机车今天有空。师傅说机车现在正在准备,这个时间我们刚好可以进到博物馆里转转。说是博物馆,其实也不大,大体上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厅和周围用墙隔出来的一圈走廊。与实物相比展板还是占了大多数,不过馆里所拥有的实物的体量或许超过了一些大型博物馆的展品总和——展厅正中停放着一台上游型机车,只是没有挂上煤水车。司机室一侧有台阶可以直通上去,炉膛里用灯光效果模拟出的火焰正在熊熊燃烧。机车后方的展台上是一排蒸汽机车使用的零件和机构,那些饱经风霜的外观似乎暗示着这都是从真实的报废机车上拆卸下来的。而为这些同样大体量的展品制作展柜确实有些困难,它们干脆就被摆放在了一排展台上,反正博物馆的陈列条件已经比它们原先的工作环境要优越得多了。
来接我们的小汽车在博物馆外面就位了,三个人坐上了汽车,司机开着车在一片片高高的玉米茎中穿行。这应该是抄了近路,不多时我们到达了王千车站。这条线路已经不怎么走车了,但是信号系统什么的都还在运转,正好可以用来做试驾。闫师傅上楼去签调度命令,我打量着面前的这台上游1771。我不指望我的身体和我的性格能够赋予我驾驭大前进的魄力,但是像上游这种在工矿打杂的伙计我还是可以尝试着接触一下的。跟车而来的有两位年轻一些的师傅,一位就下到车站里休息去了,我们三个登上了司机室与另一位打了招呼。

闫师傅开着这台机车驶出了车站,小心翼翼地轧过了站外这座铁路道口,又经过一段曲线,来到了一条比较平缓的直线线路上。他停好机车,给我讲解了试驾时需要用到的几个手柄,以及对应的操作方式。安排妥当之后,我坐在了正司机的位置上,随车过来的师傅坐在副司机那里瞭望,闫师傅站在我身后当“指导司机”,爸爸在后面照相。

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应该也就是最后一次,亲手拉响了蒸汽机车那特有的悠扬的号角一般的蒸汽汽笛。



 楼主| 发表于 2016-9-29 19:25:20 | 显示全部楼层

缓解小闸,推动回动手把,拉开气门。机车的车身开始震动,窗外的景物缓缓向后退去。成为火车迷这么多年,我终于得到了机会亲自开动一台真正的火车。

机车在轨道上平滑地移动,没有想象中的噪音,也没有想象中的摇摆;我坐在司机座上望着前方,没有想象中的兴奋,也没有想象中的紧张。我面前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其实拥有的只是一套简单质朴的动力结构。这就像一个加大号的开水壶,它不会给人以现代铁路机车的那种疏离感。当你对一样事物很了解的时候,你就不会对它感到恐惧。水蒸气我们可以天天和它打交道,但是爆燃状态的柴油或者25千伏的高压电对于一般人来说可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作为一个火车迷而非从业者,我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去搞清楚一台柴油机的每个构件是如何动作的。但是对于蒸汽机车,它的运动都被直观地展现在你的面前,让你看得清清楚楚。
而操控蒸汽机车的那种“手感”也和现代铁路机车差距很大。你手中所掌握的就是真实的机械结构,真实的杠杆与阀门。自然扳动这些构件需要的力量更大,闫师傅说有一次有个小孩也来开车,一只手都拉不动气门,得用两只手。但是正因为你的身体力量可以直接控制机车的力量,你会感觉这机车就处在你的掌控之中。而作为现代铁路机车,你在用手轻轻扳动那些电气开关的时候,心里其实是没底的。这些机车搞不好可能就直接蹿出去了,而蒸汽机车那点黏着那点牵引力再加上锅炉供气不一定跟得上,搞不好可能也就只是搞不好而已。现代机车搞不好飞车崩主断微机上锁什么的都有可能,但是对于直接打逆气都玩不坏的蒸汽机车来说,一个新手想要把它玩坏可能也不容易。

虽然从小我就对手工和机械很感兴趣,但是从小我就不喜欢和这些大型机械近距离接触,它们总是让我感到恐惧。小学时候学校后院的锅炉房是鼓号队的临时仓库,我经常要去那里搬东西,反正是每次进去都有一种压迫感。事实上当我站在大青车站那个博物馆后面机务段里面的蒸汽机车实物陈列馆当中的时候,我也会有这种感觉。与其说那是一座陈列馆,不如说那是相邻的两条股道上面加了个棚子。那就是一排型钢搭起来的架子,外面铺上钢板,只不过这间棚子搭得很长。棚子里面一辆接一辆密集摆放着两大排蒸汽机车,一眼望不到头。

看门大哥说这里面很多机车其实状态都很好,只要上好油点着火立刻就能跑。有一些机车看起来状态确实不错,那台KD6-487也停在这里。但更多的机车已经被岁月侵蚀得陈旧而没有生机,更有一些就敞开着锈迹斑斑的烟箱门停在那里,好像被开膛破肚了一般。因为停放机车的就是两条相邻的股道,两排车中间的空隙很小,那种压迫感就愈发显得强烈。我想假如这时候这里面的某一台机车突然发动起来,那我应该会被结结实实地吓上一跳。但是转念一想,我还是更愿意自己被这样结结实实地吓上一跳,虽然我知道这不可能。

所以在这第二个晚上,我看见1770和1772背靠背停在车站最外侧的两条股道上咝咝冒着热气,便不自觉地就走到了离他们很近的位置。只要避开那些放气阀和炽热的零件,他们庞大的身躯在我面前似乎触手可及。我知道上游只是一个轻量级的选手,随便拉一台和谐电过来都能顶他十个八个。但是站在这样一位选手面前,我依然能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两台机车高大的身影我只能仰望。司机室里依然亮着温暖的橙黄色的白炽灯光,但那高高在上的位置让我看不见里面的细节。不过作为一个亲手操纵过这一型机车的人,我也不需要非得去看那些细节。

渺小的人类,却足以创造并驾驭大过自己千万倍的力量,我不知道我作为人类中的一员应该为此感到自豪还是担忧。

到这里第一天晚上我就抓紧时间来到车站里拍夜景,是因为我担心第二天在外面跑过一整天之后晚上可能就懒得再过来了。但是到了第二天晚上我其实并不觉得累,而且我被这里的夜色迷住了。调兵山不是没有雾霾,但这里的雾霾很有特点。这一层污浊的空气只悬停在最下层的近地表大气,而且没有风就不流动,好像果冻一样。我眼看着远处的街道一片灰蒙,但是抬起头就能看到闪耀的星空。这也意味着随便一座建筑物,比如调兵山站的站房,就能够把雾霾和新鲜空气分隔开。进入车站就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星空闪烁得更加灿烂了。

这两台机车就这样静静地停在这里,周围拍照的人相对来说也不多。都说朋友一生一起走,1770、71、72这三台车应该是能够实现这句话了。我站在两台机车中间抬头向上看,机车黑色的轮廓线与分别喷出的白色的水汽交互构成一个巨大的三角形,恰好把整个猎户座完美地收入其中。

人类现如今的力量和宇宙相比依然太过渺小,但我莫名会觉得恐慌:假如有一天人类真的像科幻小说所描述的一样,强大到足以征服自然,足以冲破时空的束缚,那么这个宇宙当中,还有什么东西能够让我们因为敬重而保持克制呢?

我不知道星空对于这些蒸汽机车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北京站站调眼中的星空和他们眼中的星空一定是不同的;我不知道中华之星当年是否曾有过这份与繁星共舞的幸运,但我觉得只要他们想要,这些蒸汽机车随时都可以这样做。
走出车站的那一瞬间,我重新嗅到了雾霾刺鼻的味道,街道上闪耀着的霓虹灯刺痛了我的双眼。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调头再折回车站里面去。但我毕竟是一个人,我毕竟不是一台机车:他们的世界再美好,那也与我无关;他们所歇息安睡的车间再温暖,那也不是我的家。

行程第三天早上,我们依然在夜色中登上了列车,列车到达千万吨纪念碑停车的时候,天际线又显现出了动人的玫红色。我不知道这座火箭一样的的尖碑具体是表达了什么含义,它就伫立在一个山头上,上面写着“千万吨1991”。从我们所站的山坡上可以看到不远处的那座水库,当然已经完全冻住了。纪念碑所处的山头本来是与我们这道山脊相连在一起的,但现在已经被铁路从中切开,那座山头就夹在铁路与水库当间。在越过水库之后更远的地方,还可以看到层层叠叠的山体。当天的大气条件不像前一天那样完美,机车吐出的灰白色的烟雾在灰蓝色的天幕下缓缓升起。天际线上的玫红色越来越耀眼,直到朝阳在远方的山体上露出它的面容。远处,山坡上的风力发电机忽悠悠地转;近处,清冽的晨风裹挟着蒸汽的嘶吼冲过耳畔。初升的红日一会儿被蒸汽遮住,一会儿又露出笑脸,墨绿色的列车也渐渐从周围一片冬日的枯黄中凸显了出来。太阳的光晕在天际线上方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漏斗,它自己就在这个漏斗的中心缓缓上升。阳光开始灿烂起来的时候,专列已经在郝家沟站侧线停妥了,我们要在这里待避货物列车。

郝家沟站的站台被夹在铁路线与一座车库当中,我们不知道那长长的车库是用来做什么的。车库门外停了一对轻型轨道吊车,看样子已经有年头了。尾补机停靠的位置实际上已经在站台以外了,走下站台,高高的枯黄的杂草遮住了机车的走行部。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曾经那些蒸汽机车漫步在支线铁路上的场景,那样的美好或许我们也可以在这里瞥见一隅。这个两股道的车站莫名其妙地也修了一座天桥,而且恰好跨越在尾补机停车位置的上方。我们看着蒸汽机车在脚下冒着白烟,铁路线在烟雾中时隐时现。阳光照射在光亮的轨面上形成了耀眼的亮斑,逆着阳光可以看到远处高耸着的千万吨纪念碑,还有一辆正缓缓驶来的东风四。

或许未来有一天,我还得要再次来到这里,来怀念当下这个净空下面跑东风的时代。不过现在这些东风大可不必为生存担忧,而且也可以跟着这些蒸汽一起风光一把,毕竟平时干活的时候可没有人举着相机对着他们拍照。

下一个拍摄点是郝家沟站外的一座小桥,小桥跨过一条小河,周围都是收割过了的玉米地。天空也差不多放晴了,我便可以站在桥下仰望蒸汽机车在蓝天下健硕的身躯。升腾而起的蒸汽如同天空中的朵朵白云,列车也便在云雾下穿梭往来,就像飞入空中一样。客车厢的墨绿色在蓝天下显得很柔和,自然旧化的效果让它们不像今天的恶俗绿那样耀眼。我不知道当那些时代标志一般的恶俗绿老去之后,它们会不会也换上不那么突兀的颜色。

列车在桥上就地折返,开去上午最后一个拍摄点太平山隧道,隧道位于纪念碑与调兵山之间。但是当列车开过纪念碑之后,突然就停了下来,然后竟然又倒着往回开。这时候我们回过头,才看到纪念碑脚下的山头上密密麻麻码了一排人,于是列车就在这里跑了两个往返才又继续向前开。

我不知道这些人都是从哪里来的,但我想起了那个机场塔台对执飞某次航班的A380飞行员说的那句话:“现在地面上有大批爱好者聚集要拍摄你们的飞机,你们可不可以来一个超低空通场?”看着山头上的那些人,心中莫名就有一种很温暖的感觉。

太平山隧道其实不长,但是两侧的边坡很高,山体又形成了一个大漏斗,隧道口就是漏斗的中央。黑洞洞的隧道中首先出现的是机车头灯的那个亮点,紧随其后的就是如火山爆发般喷涌出来的大量的白色水汽。直到列车开出去很远,余下的水汽还在不断地从隧道里向外冒,然后被阳光穿透,逐渐消散。

但是回过头去我好不容易暖和起来的内心一下子又掉进了冰窟窿:这是谁这么找死啊?眼看着机车离自己不到三十米了还趴在轨道上对着相机不起来啊?上车以后领队很生气,他说这就是一小部分人为了一己私利在影响大家的利益。我也很生气,我赞同这个观点。领队说这其中有一些人是专程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的,他们很不容易。我知道有上海过来的,再远或许是广州深圳?“据我所知有一位七十四岁的台湾老人。”我心里立刻就像大车挂车时候一把闸没搂住似的“哐当”一下:我记得我看过一张照片,那是一份台湾当地的学生考试试卷,题目如下:“请举出五种对台湾生态造成危害的外来入侵种。”一个学生手写的答案如下:“福寿螺、小花蔓泽兰、非洲大蜗牛、大花咸丰草、大陆客”。

活动开始第二天下午,我的行程第三天下午。这是一个周六下午,意味着这应当是四天活动当中人最多的时候。站台上果然被人群挤满了,总数预计得有第一天的一倍不止。几个辅警跟着上车了,领队在广播里说话的语气都变了。当然,再三被强调的就是安全问题,上午那样的事情谁都害怕,组织者更害怕。到达下午第一个拍摄点也就是太平山隧道之后,列车员开始迅速组织下车,毕竟人太多,下车就要占用更长的时间。人员下车以后辅警就开始把人往山坡上轰,线路边上一个都不许留。轰了半天所有人都离开了线路附近,列车这才开进了隧道里去。但是这一进去就迟迟没有出来,山坡上一排人等得着急,但能听出来下面轰人的辅警也急了,那肯定是还有人站的不是地方。终于我们又看到了黑洞洞的隧道里冒出的那一点亮光,正当所有人做好准备的时候,机车一路惰行着就滑出来了。

气门根本没开啊,看样子大车也是学乖了,这要是有谁拦路拍照,立刻就能停下来。可是当机车司机室的那扇窗户经过我面前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大车”的肩膀上挂着一个警徽。

好嘛,敢情正经大车都不敢接这个活儿了啊。于是乎跑第二个折返的时候,机车也只是在出隧道口的时候象征性地冒了点气,然后底下领队就招呼大家上车了。看看太阳也挺斜的了,我们得赶到郝家沟站外那座桥去拍日落。



 楼主| 发表于 2016-9-29 19:26:11 | 显示全部楼层
除了拦路照相的,我也实在是看不惯这其中有些人的穿着打扮。这是去野外拍摄活着的蒸汽机车啊,不是在博物馆里摆花样啊。我不要求你人人都穿冲锋衣登山鞋,至少你也别蹬着跟花瓶一样的靴子就上车了吧。正想着呢看见一个人穿着一套民国时期的女学生装戴着宽檐帽就从我面前走过去了,后面还跟着一个人拖着拉杆箱。好吧,前面那些话就当我都没说。如果我是组织者,我有可能会在公布的活动安排中加上这么一句:“组织蒸汽机车摄影活动主要目的为拍摄纪念现存的工业遗产,其间野外拍摄条件较为艰苦,请计划参与的朋友斟酌。”当然这么一句话可能还是会影响生意,所以如果那个民国女生不造成安全问题的话,还是算了吧。
当然,这些人是奔着最后一辆仿古木制车厢去的。这辆车今天因为人多终于开门了,也给了他们一个复制上个世纪场景的机会。我也跟着他们挤进了这辆车,但显然不是为了看模特摆姿势。
这辆车车体下面,架着两组特殊的转向架,板簧导框均衡梁让我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个不一般的老物件。后来查得,这两组是建国初期的10*系列转向架,而更先进的以全圆弹簧为标志的20*系列转向架在50年代末就已经投产了。这车的外形十分圆润,但蒙皮上可以看到大排的铆钉。车厢门口没有渡板,直接就是台阶,不能接入高站台。车内仿造的木制座椅和今天的22系硬座车相似,采用3+2布局,背对背一组座椅共用同一个垂直靠背。但是面对面座椅间没有小桌板,且间距相当窄,坐不下一对胖子。而从车体上的窗户来看,这样的间距就是原厂的设计。窗户是否翻新过不能确定,但窗玻璃的锁止装置与22系客车原理相同。
重点要说的是这两组板弹簧转向架,这是我第一次,准不定又是最后一次,体验板簧悬挂的铁路客车。板弹簧的质感真的和圆弹簧差别很大:圆弹簧过轨缝大约是“哐哐”两下冲击就过去了;但板弹簧差不多是“哐儿哐儿”这么两下带着余韵的震动,站在车上都能感觉出来地板震了“好久”才平静下来。论舒适程度来说那当然还是圆弹簧更好,不过空气弹簧还可以更软。我是不指望我这辈子能练出来这个本事去厕所解决个人问题时候顺带着就知道了这车的侧滚系数大概在什么水平,但如果能让我练出来上了车就知道这车是板簧圆簧还是空气簧那我就挺高兴的了。
回家以后我特意在网上问了师傅这辆车到底是什么来头,师傅说这车是1935年满铁造的,“新”换了转向架。

于是我就坐着这辆活化石晃悠到了郝家沟车站,列车进侧线停车,会让货车。领队说停车时间很短,要求大家都不能下车。说是时间很短,其实也是等了好久才听到外面汽笛和柴油机的动静。这附近能看到自驾过来拍摄的影友,货车通过拉汽笛也很正常,但是我突然间就听到了蒸汽汽笛的声音。我觉得很不可思议:调兵山就这么一小块地方,大车之间都是熟人了,会个车用不着打招呼啊。但是转念一想这有问题:会车鸣笛应该是本务机先动作,我分明听到的是我这边尾补的声音,而且蒸汽汽笛比风笛劲儿大啊,大车要不是为了加特效一般也不用啊,打个招呼没必要啊。正在脑子里一团混乱的当间,我听到外面带着负载的柴油机一下被压到惰转,然后眼看着一台东风四一路拉着长笛在郝家沟正线上撂了非常。

好吧,总算出事了。但这肯定不是我们的责任啊,我们的车连门都没开啊。这也算是有个机会针对上午的事为我们开脱了,没准上午拦路拍车的也不是我们的人呢。我有时候觉得这种人就是撞死活该,但是大车干这行他们忌讳这个啊,他们不会这么想啊,就算没有制度约束他们也不能这么做啊。好在货车处理了一下很快就开走了,反正我只但愿拦路这家伙能被好好教训一顿。
郝家沟站外那座桥离附近的山头很近,所以即使太阳快落山了,阳光也仍然有些刺眼。但是蒸汽机车黝黑的轮廓在天幕上画出的那一片剪影,此时就更显得突出了。机车一次又一次地穿过阳光,随着车头喷出的烟气逐渐由浓变淡,这烟云的颜色也在逆光下逐渐由黑变灰再变白,最后消失在空中。夕阳隐没于山峰之下的时刻终于到了,这一个白天的拍摄活动就这样结束了。此时,正是乡村中袅袅炊烟渐渐升起的时刻。但从很早以前开始,每当我听到“袅袅炊烟,小小村落”这句歌词,脑海中的第一反应就已不再是和美的农家生活,而是PM2.5了。透过车窗我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远方的群山,但近处的村庄上空,笼罩着一层显而易见的沉沉雾霭,好像果冻一样——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调兵山市区的雾霾会有如此特色了,我也明白了北京的雾霾应该不会是燃煤取暖惹的祸。

这一晚,车站里聚集的拍摄夜景的影友同样地骤然多了起来,大家有组织地排成一道圆弧型的人墙。圆心所在的位置,是车站的第二股道,两台蒸汽机车面对面停靠在站台旁。影友们听从一个打着手电的组织者的口令,共同按下快门,组织者便打着手电走向机车进行补光。在这一圈人墙逆着灯光的漆黑的身影背后,一排小红灯一字排开,那是相机的曝光状态指示灯。这一晚的调兵山站不知为什么格外地忙碌,在剩余的几个股道上,货物列车依次穿梭往来,或者在这里驻足小憩后重新启程。人在忙,车也在忙,只有这一对年轻的老朋友相视无言,也无需多言。

我站在那座人行天桥上,站在闪烁着的星空下望着那两台机车。车站的照明灯点亮着,机车的前照灯也点亮着。这些灯光之中的那块地方,也就这样被温暖的黄色调笼罩着。但是如果你随意向铁路延伸出去的任一方向望去,在诡秘地凝视着你的信号机身后,便是那无际的黑暗。不要说这两台机车的力量,即使是这宇宙中所有可见恒星对地球的作用加起来,也抵不上太阳的千万分之一。灯光只能照亮这其中太过渺小的一部分,灯光不可能温暖这其中所有的生命。所以面对黑夜我们别无选择,只能苦苦等待日出的到来。但是终会有那么一些人,他们的体温不足以支撑到那个太阳升起的时刻。

而接下来的这个太阳升起的时刻,也便是我告别这里的时刻。我不知道调兵山把多大比重的公路客运业务迁到了新汽车站,反正老站里没有几个人,坐上我们这班车的人也同样不多。行驶中的汽车,又一次轧过了王千站外的那个铁路道口,也轧碎了我心中最后的挂念。来之前我看着日程上四天的活动安排都一样,只不过是列车换了一条线路跑,感觉不会有太多不同,于是就给自己排了停留两天的行程。但是两天过后,我发现两天真的不够。日程上有一些纰漏,因而来之前我没有搞清楚每人每天缴纳的活动费用是120块还是170块,我还在担心170块会不会有点贵。两天过后,我觉得让我每天交210块我都愿意。我还不想走,我还想要再多看一看这些机车:我还想要和你们一起在原野上漫步;我还想要和你们一起在星空下遐想;我还想要和你们一起在田埂上迎接那初升的太阳。

阳光依然灿烂耀眼,天空依然碧蓝如洗,我知道那些蒸汽机车依然在某个远方奔跑着,我能感受到那特有的悠扬的号角一般的蒸汽汽笛依然回响在我的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假如下一次我再来这里追蒸汽机车,或许我会带上其他车迷,或许我会带上我未来的女友,但或许我不会再带着我的相机。如果你把一路上所见的一切美好都装进了相机里,那么你还剩下什么可以装进你的心里?

如果每天都只有这么少的客流量,铁岭西站的候车室完全可以缩小到现在的一半大。又有几条新的线路开通了,抬头看一眼车次显示屏,哈尔滨西到武汉,长春到上海虹桥。这随便上一个车,几千公里就出去了。曾经几天几夜才能完成的旅程,如今已经被压缩到一个白天之内。我不知道未来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但我知道今天的人类已经不再对“距离”这个度量衡心怀敬重。
高架线路唯一的好处就是,列车处在高于地面的视角上的时候,你可以清晰地看到远方地平线的样子。或许,每一台机车在儿时都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梦想,那就是要走到地平线的尽头,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但随着他们逐渐经历了更多事情,或许其中的绝大部分,最终会放弃这个梦想。但也或许真的会有那么一些,选择为了这样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倾注了全部的生命。
所以,到底是哪一种选择,会让人更幸福呢?
或许那两台上游从来都不在乎地平线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他们的幸福感的多少,与他们所拥有世界的大小无关。或许中华之星在那昙花一现的生命中所积累的经历,是北京站站调攒上八辈子也比不过的。或许对于这些调小机车工矿机车来说,一辈子就这样说说笑笑打打杂就过去了,也一样很快乐。但是,如果你天生就是那倾尽举国之力的创造,或者你天生就拥有为极限速度而生的身躯,你的梦想,就应当注定与别人不同。

想想这些机车不甚明了的未来,想想我自己的已然远去的青春,想想我的早已支离破碎的梦想,想想那些终会让我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坚守,想想那不再让我感受到希望的明天。我就这样一路坐车一路哭,泪洒整条秦沈客运专线。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没有用,我的眼泪换不来谁,也唤不醒谁。

又一次踏上北京市辖区的土地,今天这里没有雾霾,但我知道这里也不会有星空。再一次看到那些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恐惧感:外面的世界太美好了,我不想回家了。奇怪的是似乎当年我从华盛顿回来从伦敦回来之后都没有这么想过,但是在调兵山这座小城四天的经历却让我乐不思蜀了。可是在那个地方,饭馆的服务员一张嘴说话真的就是苞米味,这比北京那些说不利索普通话的家伙要强不知道多少。东北人可以说东北话,北京人呢?
走出地铁站走回家的那段路上,我的心情一直很沉重。我不愿意接受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希望回家的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头。那种早已阔别多年的想要一直在路上的冲动突然又回来了,但之前我想要在路上是为了趋利,这一次却是为了避害。趋利可以让你快乐,避害至多让你不痛苦。
我对我的好朋友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去追蒸汽机车了,我的好朋友对我说蒸汽机车国外还有;我说火车还是自家的亲,他说美国还有大前进。我的许多朋友同学等等现在都在美国留学,我看过他们发回来的照片。即使把那些蓝得不像话的天空背景都去掉,你也能够清晰地从那些独特的景物中感受到美利坚那片土地上的粗犷豪放自由不羁。我知道那样的风景很美,但是那样的风景让我没有归属感,我宁可继续躲在北京那些早已不能被称之为胡同的胡同里看雾霾。无论我脚下的这片土地已经被糟践成什么样子,这里毕竟是我的家园。
也或许这就是我最后一次去追蒸汽机车了,我没有必要这样执着于一个不属于我的时代的东西。面对这些蒸汽机车,我心中更多的是一种好奇与敬重。但如果说到归属感,那还是停在车站另一头的两台惰转着的东风四能够给予我的归属感更强。毕竟,我是一个在柴油机的轰鸣声中成长起来的火车迷。
我真诚地祝福那些新时代的小车迷们。或许你们的童年经历不会再像我们的童年那样五颜六色,但我希望你们在追逐火车的旅途中,能够收获到与我们同样的快乐。如果你的生命中有一样事物值得你为之付出真心去珍重,那可是一件非常幸福而难得的事情。



 楼主| 发表于 2016-9-29 19:26:3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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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 色 春 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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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
 楼主| 发表于 2016-9-29 19:27:57 | 显示全部楼层




写这些东西的时候我想起了我在家里睡觉的那张单人床。木结构为主体的床身,虽没有失修,但已经年久,有一定的旷量。床板和墙壁之间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缝隙,这缝隙大到床身的晃动会带动床板撞击墙壁发出响声,小到我静卧在床上单纯的心跳的力度已经足以带动床体产生这种碰撞。
入夜,万籁俱寂,我静静地躺着,聆听着这有节奏的撞击声。心跳带动床板的节奏,像极了我躺在一列夜行卧铺快车上靠近转向架的铺位上所能感受到的节奏。心脏的收缩和舒张的力度是不同的,这就造成了撞击声有重有轻。心脏收缩——本车的转向架轧过轨缝;心脏舒张——邻车的转向架轧过轨缝;中间的间隙——列车驶向下一个轨缝;心脏收缩……
我幻想着要找一列卧铺快车,用加速度计或者什么仪器记录下这一夜里列车所经历的所有动作,所有的摇摆震动加速减速,然后在我的床上装上驱动元件,把这些动作还原播放出来。
或许这样我可以睡个好觉,因为每次坐卧铺列车的时候,只要列车停站,我就睡不着,车开得越快,我睡得越好。上太行山追8G的前一天晚上,在2609的硬卧里,每停一站待避,我都会起来看看,趴在打开的窗边听着田野里小站周围最自然的声音。清风拂面,带来蛐蛐与青蛙此起彼伏的鸣叫,还有远方的火车汽笛一唱一和。车过德州之后直到天亮那段时间我睡得最踏实,醒来后同行的车迷跟我说那段时间我最不该睡,应该感受一下火车晚点以后司机抢点时候绿皮车快要被晃散架了的样子。
也许我应该给自己定做一个大号的摇篮,也许装上那些驱动元件之后我的床本身就可以变成一个摇篮,也许这个幻想有一天确实可以实现。
也许到了那一天,我也就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缅怀我的守望在1435毫米之上的青春了。



北京的天气预报定格在“大到暴雪”的那一晚,我急匆匆跑到了离家最近的火车站买好了第二天的车票。恰巧那是一个周日晚上,意味着第二天早上我可以坐上发往沙城的S287。或许我的愿望可以实现了,虽然并没有人可能陪在身边。
我站在检票口第一个的位置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几乎还没有亮起来。我也是第一次早起赶287上山,把握不好时间,生怕坐车的人太多,于是到得过早了。延庆下山的车底晚点,在我们这班车发车前5分钟才进站,结果我们始发只晚了2分钟,所以人其实不多。
大白猪奔出北京市区的同时,漫天灰云开始渐渐散去。朝阳拨开云雾,将金灿灿的光辉洒向车窗外这一片洁白的世界。一场大雪过后天气这样快地转晴了大大出乎我的预料,我也便更加期待着接下来的这段行程。路边的灌丛被蓬松的白雪覆盖了厚厚一层,圆滚滚的如同漫画中节日里的圣诞树。上天赋予这座城市这样礼物的机会,真的太难得了。
列车驶过南口站外的大曲线,阳光穿透机车烟囱口喷出的热气,将波浪般的阴影投射在线路边的围墙上。站台上的积雪已经达到了相当的厚度,一踩一个坑完全不成问题。车里的人多了起来,座位已经坐满了,有一部分人站在过道里,但车厢还算不上拥挤。列车驶出南口站,白雪皑皑的燕山山脉映入了宽大的车窗玻璃。
北京西郊北郊的山区我来过不知多少次,连这条传奇的京张铁路也被我走过不知多少次,但是透过车窗可以看见这莽莽群山被厚重的积雪染成一片耀眼的银白色,这在我的生命中应该是第一次。山坡峡谷间都已经被积雪充填得圆润光洁,嶙峋怪石在雪色的衬托下愈发显得多姿。枯树枝头被饱满的雪片包裹住,如同冰挂又好似雾凇。天空已经蓝得透亮,巍峨起伏的山峰在碧蓝的天幕下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而此时,居庸关长城就如同一条无尽的金龙,在群山间蜿蜒匍匐。列车前行在曲折的山区线路上,车窗外可谓是“移步换景”,而这条传奇线路上的每一个角度都美妙绝伦,令人赞叹不已。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在这样一个雪飘过后的晴日,如此多娇的江山,真的足可以“引无数英雄竞折腰”了。
青龙桥西,目测窗外砖墙上的积雪厚度已足以达到十几公分。阳光穿透树林的枝桠,被微风拂落的积雪散射开来,明晃晃,亮晶晶。列车离开八达岭站的时候,车上的人就差不多一下子都下空了。想必在这样一个天气登长城远眺,也是一次值得铭记的经历。
奔驰在塞外雪野上的大白猪卷起的漫天雪雾,打着旋向车尾方向铺展开来。窗外的视野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了,但依然能看见线路两侧笔直的田埂,不时还有悠然漫步的牛群,以及忽悠悠转动着的风车巨大的扇叶。我曾有幸乘1456次走过这一个区段,列车通过这里的时候恰逢日落,夕阳下水库旁田野中一座座挺拔的大风车也同样交织出了一幅令人心动的画卷。
官厅水库这时候还没有冻结上,透过铁桥的钢桁架向下看,绵延的水域碧波荡漾。越过水库后,田园变成了草原,更远处的山峰也同样是银装素裹。另一边的大秦线逐渐向我们的方向并拢过来,一列煤炭空车在不远处和我们并排前进着。
阳光、蓝天、雪山、风车、草原、万吨大列、波光粼粼的湖面。我不知道今生还会不会有机会再看到这样的场景。
Y518车上,我左找右换,终于在车进官厅站之前搞到了一个靠左侧面向前的座位。离开官厅站两个隧道之后,我们驶入了幽州峡谷这段画廊的大门。我曾经对一个朋友说我要带她去一个有山有水有火车的地方去玩,想必在北京附近,丰沙线再适合不过了。永定河历经千百万年,在巍巍太行山脉中切割出了蛇曲纵横的幽州峡谷。我们的前辈们又用自己的双手,修凿出了丰沙铁路这条钢铁动脉。上山的下行线与下山的上行线在永定河的涓涓水流上空交错盘绕,穿行于其中的红皮客车变成了飞舞在空中的火凤凰那悠长的尾羽。
我一直记得向阳口村在车窗里的样子,列车驶过了这里,那么距离那个车迷心中的圣地也便不再遥远了。白雪覆盖着的七号桥,那座被朵朵洁白映衬着的天蓝色钢架混凝土结构,又让我想起了我在这里度过的那个月色清亮的夜晚。七号桥就是丰沙铁路永远的象征,也是北京火车迷手中永远的名片。
从三家店下车以后当然要去门头沟县城里吃新桥炸鸡和新新包子,门头沟人民口中多少年如一日的老味道,如今也成为了途经门头沟的火车迷们无论是独享还是待客的首选。只要食材不变,做法不变,味道这种东西就可以一直被流传下去。然而世界瞬息万变,时间在永恒地流动,即使山河不会变,风景也会变。总有一些东西,我们费尽心思也不可能挽留,比如青春,还有与之相伴的回忆。



CRS。血缘上讲不是北京人,生活经历上讲是土生土长的北京火车迷。男,单身狗。当前学历大学二年级上学期,学籍状态休学。身体基本健康,精神状态不正常:主要为抑郁,附带一些零七八碎毛病。学习专业为机械,希望有朝一日投身中国大陆铁路文化开发发展事业。近期借休学之机会得以四处闲逛,写些东西,流些眼泪,聊以自慰。
近五万字的文字基本串联起了本人于2015年末至2016年初四次出行的经历,更是一份对二十年火车迷生涯当中各种精彩瞬间的大总结。从小住在铁路边的我,永远对火车保留着一份无法割舍的感情。从悠然自得的绿皮小票到风驰电掣的高速动车,我与铁路互相见证了彼此在二十年间的成长。二十年塑造了一个人,二十年改变了一个国家。
但是我们很难断言,在日益纷繁复杂的社会环境下,维持过去的发展道路或是走向一个新的方向,究竟孰优孰劣。而我们可以肯定的是,一代车迷守望在铁道线旁的青春,已经与我们渐行渐远。我写下这些文字的状态基本上是:出去转一圈,哭一路;回来敲一遍字,哭一遍;敲完了读一遍,再哭一遍。那些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情感终将会随着青春的消逝而烟消云散,我们只能尽可能记录下我们能够保留住的一切。
青春已逝,往事如过眼云烟,但又总有一些东西,终会被永远镌刻在我们的记忆深处,伴随我们老去。或许新时代的人们不会再对这些往事产生兴趣——我们有我们的世界,他们同样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天空。即使这天空正在经历着风雨雷电,我们依然希望着有一天,阴云消散,天空能够露出它本来的面目。这会不会发生是一码事,但你是否对它抱有希望就是另一码事了。
铁色春华,向逝去的青春致敬。



 楼主| 发表于 2016-9-29 19:29:14 | 显示全部楼层
只要那记忆关东大地上的岁月之车依然在奔跑,我们那残存的青春就得以永生。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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