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气了!同好就不必说“谢谢”,很高兴能够共同分享。 文章《消逝的铁路》 “浩爷,我们就要过垭口了。” 越野车轰鸣着爬上屏边县大围山的最后一个垭口,眼前的风景忽然发生了些许变化:湿润的山风从半开的车窗中涌入,公路路基下方不远处的半山腰,云雾像张开的白色厚毯,温柔地俯瞰着下方山谷里的翠绿。公路沿着山势蜿蜒而下,一步步接近纱幔般的云海。 不多久,方才还在山脚下的滚滚雾气便从四面八方涌来。汽车前雾灯竭力穿透牛奶一般厚重的浓雾,郁郁葱葱的河谷在远方若隐若现。不知从何时起,公路两旁开始出现了南国风情的芭蕉树,满载香蕉的农用卡车不时从对面呼啸而过,芭蕉树宽大的叶片赶忙在风中连连点头。 汽车沿着盘山公路驶下高山,进入山脚下的河谷地带。时值雨季,南溪河在公路的左侧欢快地奔腾着,从上游冲下来的树枝和泥沙被河水裹挟着打着转冲下来,河水呈现出葡萄酒一般深沉的红色。仪表盘上气压计的读数逐渐上升,提醒我们海拔高度正在急剧降低。汽车转过一个弯,在白色的云海中,忽然出现了一束穿透雾气的黄色灯光。倘若停下车仔细观看,或许还能看出这道修长的光柱正沿着半山腰缓缓移动。少顷,从浓雾深处传来一声悠长的火车鸣笛声,在翠绿色的山间久久回荡。 这便是滇越铁路,一条从山巅蜿蜒而下、穿越云端的窄轨铁路。她在二十世纪初由法国人勘测设计、由无数中国劳工参与建造,从中国的云南府(昆明)延伸到越南海防。由于西南地区地势险要,施工难度极大,法国人在设计线路时并没有为她选择常见的1435毫米标准轨距,而是采用了1000毫米的窄轨。 于是,滇越铁路又被当地人亲切地称为“米轨”。 滇越铁路和南溪河从白河乡正中穿过,将小镇分割成一个不太完美的太极形状。城北有一座黄磷厂,火焰从高塔中喷薄而出,将小镇的夜空染成一片通红,从远处眺望,小镇像是在开花火大会。我们驾车抵达这里的时候,街头已是行人寥落,几位店铺老板正在打烊。金属卷帘门被人用力拉下时的哀怨声此起彼伏,昏黄的路灯向我们眨着眼睛。现在是晚上十点。沿海城市的夜生活刚刚开始,而这个小镇的人们已经急不可耐地要进入睡梦中了。 “去吃烤豆腐嘛?” 浩爷指了指宾馆隔壁的烧烤摊,半开玩笑地说。烤豆腐是红河州建水县的特色小吃,但几乎在云南每座城市的烧烤摊上都能见到它的身影。 我们点了三十个烤豆腐,两瓶啤酒。老板娘用长长的木筷在铁丝做的网格烤盘上,熟练地翻动着一个个方块状的豆腐。油烟和香气袅袅飘上空中。我们在油光可鉴的桌上摊开打印出来的卫星地图,研究起明天需要拍摄的线路。 滇越铁路在清宣统二年(1910年)通车。之后的三十余年,她由法国管理经营,将开采自个旧锡矿的锡锭运输至越南的海港,并将一批又一批云南人送往世界各地。在大多数内地省份依旧闭塞的二十世纪初,偏居西南一隅的云南却因为这条铁路而打开了一扇面向世界的窗口。抗战爆发后不久,法国向轴心国投降,法属安南(越南)遂被日军占领,滇越铁路云南段从1943年开始转由中国管理,并一度为防范日军沿铁路北犯而被局部拆除。到了五十年代,战争期间被拆除的线路和桥梁得到重建,铁路国际联运再度恢复。此后,由于中越边境战争的爆发,滇越铁路云南段的运输量逐年攀升,并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达到高峰。 随着九十年代云南地区公路交通的改善,高速公路陆续建成通车,时速仅有30公里的米轨小火车无法与快速便捷的公路竞争,原先由滇越铁路承担运输的旅客和货物被公路运输迅速分流。从那时起,滇越铁路逐渐走向萧条。到了2003年,铁路部门终止了滇越铁路的长途客运业务,这条曾经繁荣于中国西南一隅、成为云南省第一条铁路的山岳铁路,沦为了一条每天只有2至3对货车的货运铁路。 浩爷和我都是云南米轨铁路的爱好者。在米轨运输竞争力日渐下滑的当下,即便是货运,也面临着可能被停运的黯淡前景。我们决定抓紧时间记录滇越铁路沿线的风光和人文,为这条可能逐渐消亡的铁路多做些事情。 烤好的豆腐被承放在金属餐盘里。一滴油落在桌面的线路图上。防水纸印刷的线路图变得模糊起来。 滇越铁路沿线的大部分乡镇都有定期赶集的习俗。白河乡赶集的日期是每周一。早上四点多,我们便在宾馆的楼顶架设好了照相机。刚过五点,街道上的行人开始多了起来。提早一天来到这里的商贩们在狭窄的街道支起红色的帐篷,低头在折叠桌上摆放货品。本着先来后到的惯例,道路上的摊位越摆越多,后到的小贩们只能将摊位摆在铁道上。 八点不到,小镇里已是人头攒动。狭窄的公路变成了街头日用杂货店,锅碗瓢盆和五彩缤纷的各式服装被挂在货架上。铁路上变成了菜市场:新鲜的蔬菜瓜果、用草绳串起来的鸡蛋被摆放在枕木旁。身穿艳丽民族服装的当地人穿梭在铁路上。不远处的货场站台上,画眉鸟在竹笼里婉转鸣叫;一旁的早餐店里,大滚锅里正飘出羊肉米线诱人的香气。 这时,一声鸣笛从远处的山间传来。 火车来了。 毫不在意远处响起的火车鸣笛声,沿着铁轨继续前行的白河乡青年。 这是我见过最淡定的场面。在视线尽头,米轨火车绿色的车头已经从树丛间缓缓冒出来,鸣笛声越来越接近。眼前的铁轨上,摆摊的商贩抬起头望望远处的火车,一边不紧不慢地收拾货品,一边继续和买家讨价还价。在距离火车的更远处,人们像是没看到火车一样,继续坐在铁轨上与周围的同行闲聊。人们仿佛在共同出演一部生活剧,全然不介意远处火车的存在。 火车司机的鸣笛依旧不紧不慢,笛声响亮而悠长,却毫不急促。我突然明白了,这并不是在催促集市上的人赶紧离开,而是在上演白河乡每周一次的铁道嘉年华。火车司机故意把车速放得极慢,给占在道心上的村民充足的时间收拾货品。司机和商贩们都早已习惯了这每周上演一次的剧目。 我注意到,一位中年妇女在火车缓缓行驶到眼前时,还在埋头收拾搁置在枕木上的蔬菜。就在机车即将触及她的一瞬间,她将最后一把菜装入竹筐中,身体轻轻往后一退,火车就擦着他的额头掠过。除了我们,没有人对此感到惊讶。 火车鸣着长笛,好似西南人不急不慢说话时的悠长尾音。商贩们重新将收起的货品依次摆放在铁轨上,人流在火车的列尾再次聚集。被短暂插曲打断的铁道集市,又开始演奏起之前喧嚣热闹的乐章。 沉重的无人机包装箱像是一块巨石,紧贴在我的后背,便携背架的背带深深嵌入肩膀的肌肉里,让人感到相当不适。 我和浩爷徒步走在滇越铁路的道砟上,向着远方的隧道口走去。湿热的空气里充满了水汽,铁路两旁的坡地里,附近村民新栽种下的香蕉树摇曳着宽大的叶片,鸣虫不时在草丛里低吟,似乎依旧留恋着昨晚的夜曲。 走过一个弯道,几排灰色的建筑物忽然从铁道两旁冒了出来,像是被尘封已久、从丛林中光怪陆离一般乍现的失落古城。我们逐渐走近。浩爷指着其中一栋建筑说,看,这就是从前的政府办公楼和邮局。 眼前是一栋靠近铁路的四层楼房,外墙上已经爬满了藤蔓,所有的窗户都被拾荒的人撬下来运走,黑洞洞的窗口像是掉光了牙的老太婆,冲着我们咧嘴大笑。一排排平房层层叠叠地占据了铁道另一侧的坡地,像是一块块暗灰色的墓碑。这座小镇已经死去了。 这里便是曾经的湾塘乡老城所在地。滇越铁路通车后,出于交通便利的考虑,乡政府、银行、邮局和商店被直接被建在了铁路两旁,紧贴着湾塘车站。在滇越铁路的鼎盛时期,每天有数十对列车在这里往返穿梭,邮件、物资和票据通过车站流通交易。从铁路两侧这些建筑上,依稀还能看到小镇当年的繁荣和热闹。 繁华随着2003年铁路客运的停运戛然而止。没有了铁路带来的人员和物资流通,乡政府搬迁到了三公里的山下。我在一座小卖部的墙壁上,看到一张日期是2005年8月的报纸。这栋房子的最后一位主人坚持到了这一天,也许还要更晚一些,但终究一去不复返。再没有人留恋这里,曾经喧嚣一时的楼房迅速被藤蔓和杂草覆盖。 人类一度占领了这里,而现在,大自然又以更快的速度收复了失地。 远处隐约传来了水流的轰鸣声。走过一座漆黑的隧道,伴随着隧道口刺眼的阳光,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条从天而降的银链,扑面的水雾令我们猝不及防。 这便是滇越铁路的湾塘大瀑布了。 现在正是雨季,激流从绝壁跌落而下,水流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当时勘测铁路的设计师为了使火车通过这条从天而降的水墙,在这里设计了一座短桥,让瀑布激荡的水流贴着崖壁从桥墩下流淌而下。但在汛期,车内的旅客如果不关紧车窗,扑面而来的水流甚至会飞溅到车厢内,这里也便成为滇越铁路沿线的著名景观之一。 但现在并没有火车。桥身笼罩在瀑布激起的水雾中,钢制的轨枕油黑发亮,道砟上长满了青苔,像是刚刚从泥土中长出来。两根钢轨长蛇一般扭动着身躯,逃向不远处漆黑的隧道里。 我们在隧道口组装好无人机,准备捕捉列车穿过瀑布的场景。隧道深处忽然出现了一束亮光。从隧道内传来的发动机噪音越来越响,浩爷的表情有几分迷惑:按理说,火车不应该这么早到来。 从隧道里窜出的是一辆摩托车。不知是被隧道外刺眼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还是被蹲在铁路一旁的我们吓了一跳,司机在我们跟前停下了车,摘下了头盔。 “你们在这里做啥嘛?” 骑摩托车的大叔四十来岁,穿着一件洗褪了色的迷彩服,脸庞被高原的阳光晒得黝黑。 “我们是来这边拍火车的。”浩爷瞪大了眼睛,“师傅,你后座上的蛇是怎么回事?” 摩托车后座绑着一根木棍,上面用麻绳捆着一条大蛇。两米多长,黑质白章。我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 摩托车大叔显然注意到了我们俩的紧张。“莫怕,已经死了。” 师傅家的自留地就在附近。为了补贴家用,他当上了铁路防洪看守点的民工,算是铁路雇佣的编外人员,一个月有千把块钱津贴。每天火车到来之前,他都要步行沿着这段线路巡线,检查是否有山体滑坡的迹象。今天下午他沿着铁路骑摩托车下地干活时,碰巧在铁轨上发现了这条被火车轧死的大蛇。 书生许仙邂逅美丽白蛇的神话故事,可能只存在于人们美好的想象中吧? 摩托车大叔重新跨上车,摩托车突突突吼叫起来,威风凛凛带着后座上的大蛇远去。我想起在隧道口看到的铁路警示标语:严禁闲杂人员在铁路上骑行摩托车。 我当时还以为这是句随意写上去的玩笑话。现在看来,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当然,大叔算是路内人员。每天骑着摩托车与火车共享同一条铁道,是他们工作的一部分。 “客车没有了,村子也就萧条了。” 西洱站对面的村子里,经营小卖部的老赵从抽屉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找给我们,淡然地对我们说。村里的4G信号并不稳定,当地人还没有习惯大城市司空见惯的微信移动支付。 老赵所在的这个自然村其实有自己的名字,叫小河门村。但当地人已经习惯了用这座不复存在的火车站来称呼自己居住的地方。西洱站是滇越铁路在2003年后被撤销的那几批车站之一,由于客运的停止,剩余有限的货运量再也支撑不起铁路的运转,铁路部门陆续关闭了滇越铁路沿线的大多数小站,只保留了为数不多的几座大站用于货车的编组与会让。 西洱站坐落在南盘江边。江水日夜不停地奔流,向南、再向东,最终在珠江口的那座有着东方之珠美誉的城市注入南海。但下游的繁荣不属于这里。清晨的阳光照在西洱站已经被拆除的道岔上,曾经的侧线像是被人整齐斩断的肢体,钢轨戛然而止,断面触目惊心。山雀在一堆锈蚀的旧钢轨上跳跃歌唱,被扒下来的枕木被人码放在车站尽头,车站行车室旁的黑板报上,还张贴着2003年宣传画。画面上几位已经褪色不清的铁路职工在高原强烈的阳光下冲着人微笑,仿佛车站的人匆匆离去,却在走之前将时间定格在了十多年前的那个时点。 几位村民早早地来到了站台上。卷烟的袅袅轻烟从他们指尖飘散,身旁的箩筐里装满了新采摘下来的蔬菜,叶子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在早晨的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亮光。一位老人不时抬起头向车站尽头的山崖望去,他正在等每天早上通过这里的那趟货车。货车偶尔会晚点,但不出意外的话,每天九点半左右,货运列车蓝白相间的火车头就会在那道悬崖底下冒出来。 继客运停止后,滇越铁路的货车也从每天十几对锐减到不足两、三对,铁路部门索性将滇越铁路北段的这些货车车皮编组成三十五节的大编组列车,一天跑两趟。为了沿线车站留守的铁路职工换班通勤方便,又在货车上加挂了一节棚车改装的车厢。在客运停止后,这节车厢便成为了沿线村庄百姓们走出大山最廉价便捷的出行途径。 滇越铁路通车后,村子的规模一度因铁路的勃兴扩大不少。老赵还记得村里人用竹筐装着刚做好的小吃和鸡蛋,在站台上等待旅客列车进站时兜售的那段时光。那时的西洱虽然不通公路,但只要有铁路在,村民随时都能够坐着火车去外面的世界尝试新的生活。然而随着客运的停止,这一切都成为了过去的回忆。 “那村里人现在想进城,要怎么去哇?”浩爷问。 进城指的是去盘溪镇。这是座距离西洱三十公里的小镇,坐落在南盘江畔的一块小小的平坝里,土地肥沃,盛产农产品。在客运停运之前,坐火车从西洱到盘溪镇只需一个小时。 “村里有一天一趟的村村通班车。每天在桥对岸的村口等车。”老赵低头看着手里的国产手机,“走盘山路也差不多要两个小时。” “汽车票贵。” “没有以前通火车时方便了。” 对老赵而言,属于昔日客运时代的繁华已经成为往事。不再会有旅客从向上抬起的火车车窗探出头来,向他购买香烟和食品。村里有能力的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不愿死守在这个繁华不再的小村。老赵去年刚过完五十岁生日,腿脚已经不太方便。他选择留在这里。 偶尔,他还会怀念那个并不遥远的客运年代。 “看,恶犬。” 浩爷跳下棚车的车皮,嬉笑地指了指前方。不远处,两条黄狗竖起尾巴,在车站的树荫下冲着刚下车的我们狂吠。 这是我第一次乘坐加挂在货运列车上的棚车(闷罐车)。与传统棚车的区别在于,这节客运版的棚车可以半开车门,使得河谷里清新的凉风顺着大开的车门滚滚涌入,吹散车内乘客吐出的烟气。有人在车门口用简易的木质栏杆和铁链拦着,防止粗心大意的乘客不小心跌下去。 一个小时前,我们坐着这节加挂在货运列车上的棚车缓缓驶出西洱站。车厢内大多是赶去盘溪镇的村民,他们将自家种植的蔬菜在镇上卖掉,采购一些生活必需品,然后再搭乘晚上反方向的那趟货车回家。严格来说,铁路内部的通勤列车是不允许路外人士乘坐的,但在这条交通不便的峡谷里,一些措辞严厉的规定显然有了松动的余地。 列车一路鸣笛,内燃机车喷吐着淡淡的烟圈,在陡峭的山崖下蜿蜒前行。路基下的南盘江静静流淌,随着地势一路南下,接着东进,伴随着沿途支流的不断汇入,她的名字将不断变化,先改名叫红水河、再改叫西江,接着汇聚成粤省南部那条著名的珠江,最终注入南海之滨。 然而在此地,我们丝毫看不到珠江入海口那条澎湃大江的气势。这里尚属珠江的上游,这条著名的大河还需要历经近两千公里的旅程,才能最终成为那条中国径流量排名第二的河流。我们眼前的南盘江,不过是被两岸高耸崖壁夹在当中的一条小河,在山崖的阴影中静静地流淌。 一个世纪前,最初勘测设计这条铁路的法国人并未打算让铁路从这条河谷通过。南盘江河谷地带人迹罕至,太过闭塞,没有繁华的商业城镇,甚至连修筑铁路所必需的劳工都难以召集。相比之下,法国设计师们更青睐从昆明经玉溪、建水、蒙自到中越边境城市河口的方案。这条线路方案途径滇南地区人口最密集、商业最发达的城市,无论对于铁路公司,还是承建铁路工程的承包商,西线方案都是最佳选择。 然而在滇越铁路最终动工的1903年,两年前笼罩在中国华北地区的义和团阴霾已经飘散到了滇南大地上空。对中国民间激进排外运动的担忧压倒了法国人对商业前景的渴望,滇越铁路最终的选线方案避开了可能因铁路征地与中国当地居民爆发冲突的繁华地区,一头钻进了人迹罕至、瘟疫盛行的南盘江河谷。 眼前的南盘江在过去的一百年内默默见证了这一切:将辫子盘在头上的中国劳工使用简陋的工具,在这里艰难开凿路基和隧道。戴着白色遮阳帽的欧洲人来了又去。机翼上画着旭日标记的飞机嗡嗡飞过,甩下一颗颗炸弹。蒸汽机车喘着粗气,牵引满载军火物资的火车从这里匆匆经过,去支援边境线对面那个国家争取独立和统一的战争,随后又载着更多身穿绿色军装、帽檐上别着红五角星的年轻士兵,越过边境线,攻入此前曾经援助过的那个邻国。人类世界的政治风云波云诡谲,无数过客在这里来了又去,只有南盘江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以及眼前这条弯弯曲曲的铁路。 远处的狗叫声将我拖回现实。我的脚步犹豫了一下,但浩爷却丝毫不惧怕它们凶狠的吠叫,快步前趋。那两条狗竟然乖乖倒卧在地上,任凭浩爷抚摸。原来,浩爷是这里的常客,早已与这两条狗熟识。它们的吠叫声应该只是针对我,这个第一次来这里的生面孔。 眼前的车站是一座漂亮的法式建筑,红瓦铺就的高耸屋顶下,明黄色的外墙衬托着几扇略显陈旧的百叶窗,这座建筑还基本保留着1910年建成时的原貌。一棵巨大的三角梅在门口舒展开枝桠,宛如一朵红云,将两层楼高的车站搂在怀中。 一位身穿黄色马甲的中年人从虚掩的门里里晃出来,盯着我看了一眼,对浩爷说:“你又来啦。这位是你的朋友?” “他是外地过来的,我带他看看。” 看得出,浩爷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车站里的铁路职工早已与他熟识。黄马甲转身从屋内拿来两瓶矿泉水,浩爷指指背包,摆了摆手,示意身上还有。法式站房屋内挂着一盏电灯,但没看到空调室外机。在这个季节的南盘江河谷,白天待在没有空调的房间里可不是一件惬意的事。 站房的一侧树立着一块水泥方向牌,字迹在几年前被人用白色涂料遮盖住了。然而当时负责粉刷站牌的人显然有几分漫不经心,依稀还能看出压在涂料下方的三个字—— 西扯邑,这是小站曾经的名字。客车停运后,像西扯邑这样的四等小站不再办理客运,被降级为乘降所,原先在车站负责调度的职工被分流到其他线路。车站虽然撤销了,铁路却依然需要人维护,目前住在车站的是工务部门的职工,负责沿途线路设备的维护与保养。小站不通公路,每天通过这里的两趟货车会为换班的职工停车几分钟,办理通勤,随后扬长而去。这也是这个秘境小站一天最喧嚣的时刻。 我们在小楼顶上支好三脚架,用楼下三角梅的树叶做前景,拍摄列车出站的视频和照片。机车一声长笛,车厢连接处的车钩哐当作响,火车缓缓驶向河谷一侧的悬崖尽头,漆黑的隧道仿佛巨兽一口将火车吞进漆黑的肚子里。刚才乘坐过的载客棚车从我们眼前驶过,几个人倚靠在门口,好奇地望着我们,像是城市里移动的展示橱窗。黄马甲凑上前去,看着我们操作相机的一举一动。 “你们几个拍这个车站有啥子意思嘛。这里都快要撤销喽。” “孙师傅,要是以后火车真的消失了,现在总得有人记录下来啊。” 穿着黄马甲的孙师傅今年四十七岁,他出生在铁路世家,从他记事起,父亲便在这条铁路上工作。老孙退休后,孙师傅接了父亲的班,一干又是三十年。但他的儿子中专毕业后,一心想离开自己出生的这座大山,现在开远市的一家汽修厂工作。 儿子不想再重复长辈们走过的人生道路。 孙师傅说,这几年在昆河线(即昆明-河口铁路,滇越铁路目前在中国铁路的正式称呼)上干活的职工大多已经年迈,前些年新建的蒙河铁路通车后,又抽调了一批年轻骨干到新线上。滇越铁路沿线车站普遍比较艰苦,再加上属于山岳铁路,雨季需要操心的事情繁杂,想在这里干下去的人越来越少。 “没有客车了,领导也不重视。没人想待在这里继续干下去喽。” 看得出,孙师傅是热爱铁路事业的。我想安慰他几句,但看了看铁路护坡上用白色油漆粉刷的宣传口号 —— “不因米轨而不思进取,不因过渡而降低标准”,口中的话又噎了回去。 “这是条老铁路喽。客车没了,车站撤了。等以后把货车也停了,还有谁能记得这里撒。” 孙师傅拍拍裤子上的灰,转身离去。 傍晚时分,我和浩爷离开这座秘境小站,沿着铁路徒步前往八公里外的盘江乡。太阳已经沉到山背后,两条大狗正安静地卧在站台上打瞌睡。孙师傅挥手向我们告别,他的身影和那座小巧的法式小楼,以及那棵高大的三角梅,都被淹没在了黯淡的阴影中。 在明洞和隧道内喷洒除草剂、维护线路的铁路工务人员。他们的年龄普遍在四十岁上下。 我们结束这次考察拍摄后不久,滇越铁路北段便停止了货运。我们这次拍摄过的西扯邑和西洱站被封闭,工务人员也全部撤离车站。 孙师傅离开了铁路,在盘江乡开了家店铺。前不久,他用微信发给我几张车站现在的照片:照片里,那棵三角梅树依旧灿烂,但在热带丰沛雨水的浇灌下,杂草已经开始在路基上疯长。 开远以南的湾塘和白河乡,每天依然还有火车通过。白河乡的铁路集市依旧热闹,只是货车班次比从前更少了,火车通过铁道集市的场面再也难得一见。 在每一个上海盛夏的雷雨季节,我时常会想起两千公里之外的那条河谷,回忆起夜雨敲打在南溪河畔摇曳的芭蕉树上,空气中夹杂着泥土的气息,回忆起火车的车灯撕破无尽的黑暗,照亮远方深邃的峡谷。 我和浩爷开始分头整理这次拍摄的影像资料。无论是以货运,还是以旅游观光列车的模式,我们都希望这条有着百年历史的铁路能够继续全线运营下去。如果真的有一天,米轨火车的悠长笛声不再鸣响、河谷与山间重归寂静、穿越云端的铁路永远消失,我们希望记录下来的这些照片,能够留下人们对这条米轨铁路最后的记忆。 “Old soldiers never die. They just fade away.” 愿已经悄然度过第109岁生日的滇越铁路,能够重新焕发新的青春。 (节选自《间隔年》草稿,部分文字有删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