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灰褐色的山谷中,一抹鲜亮的橙渐渐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 今天看来,我真的是庆幸自己在有生之年坐过一次8K,丰沙线铁路绝对的功臣没有之一,所牵引的火车,还是老式绿皮车。值班员还在调侃:“8K这玩意一通电还不把客车给拉飞了。”但他们或许想不到今天满大街拉客车的家伙,论牵引功率都能比8K大出一大截。 火车缓缓驶离了车站,其实我是想要去找列车员买票的,但是环顾四周,走了几节车厢,也没见到类似的人。那就名正言顺地逃一次票吧。火车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我在犹豫自己要坐到什么地方下车,或许是沙城,要么就去张家口,或者是终点站包头。但是当那座飞架在河谷间的蓝色的彩虹桥出现在窗外,我还是决定在一站地以外的沿河城西下车。七号桥,见不到你,我不甘心。 论建造难度,沿河城西站似乎更甚于珠窝东。可能是开挖困难,半个车站修在了棚洞里。下车的人比我预想的要多,但都在下车后很快就消失了踪影。永定河峡谷里只剩下一条公路和我一个人。我只觉得如果沿路往回走,总能有办法走到我要去的地方。 丰沙线铁路桥高架在河谷上空,桥隧相连。似乎如果能沿铁路走过去,会更快捷一些。好在大桥和隧道相接的地方并非直接就是山崖,还有一座护坡,我可以爬上去。 爬铁路桥护坡,打我小时候在一号桥看火车那会儿,就经常和我爸这么干。一号桥西侧引桥的南坡我爬过不知多少次,很久以后才发现其实北坡那边有台阶可以上去。但我同样没想到小时候练出来的爬坡本领,在这一天也能用得到。 当我愈发接近那黑洞洞的隧道出口,和珠窝水库大坝边同样的问题又出现了:同样是窄小的隧道无法容下我顺利通过。本来我还存有一丝侥幸心理,到这里只好作罢,这还得想办法从半空中退下去。 正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爬上护坡简单,但我不知道怎么原路爬下去,只得一点点摸索。护坡上长着不少灌木,上去时候是个阻力,下来时候却变成了难得的落脚点。幸好我没有从上面滚下来,但这一路爬上爬下,羽绒服反正是脏得不像话了。 穿过结冰的永定河河道,我又回到了公路上。印象中这时已经下午三四点间的样子,从早上折腾到现在没怎么休息,我发现我的腿脚开始不听使唤了。我真的累了,但是没有办法,还有那么远的路要走,再这样耗下去,天就黑了。 我只能继续往前走。公路边有里程碑,每走一公里,可以坐在里程碑上休息一下。胀痛的双腿并没有拖慢我的步伐,或者说,我不知道如何让自己慢下来,似乎以前不论去到什么地方,我都在以这种快于常人的速度行走着,直到这最后一天也不例外。 我就这样一直走着,走着。脑海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断地循环着一个旋律,我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后来我把它写了下来,给朋友听过后,他能形容出时间确实是在太阳即将又没有落山时候,季节大概是秋冬,还有很多落叶。 落叶,我想起了那个传说中的心理测试,让你在纸上画一座房子、一个人、一棵树,然后推测你的精神状况。我记得有一条说,如果此人画出的树有落叶,可能有自杀倾向。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眼前终于出现了人烟,似乎是沿河城村。随着永定河河道做了一个几乎180度的急弯,这里出现了一个丁字路口,一边向南通往斋堂,一边向北通往向阳口。 向阳口在那一刻对我来说依然是个完全陌生的名字,我从北边过来,要绕过这一座山头回到铁路上去,自然还要继续向北走。回身看到夕阳在远方的山峰间渐渐隐去,我知道我的时间可能不多了。我不知自己已走了多久,还要继续走多久,但我的头脑中只剩下一句话:“要么走到七号桥,要么我倒下。” 似乎从小到大,我从没有一次如此地亢奋过,也从没有一次决意要搭上性命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但也正是这种病态的亢奋,把我逼上了这条绝路。 我沿着弯曲的盘山公路又走了许久,直到那两座并排的铁路桥再一次出现在头顶上方。印象中以前坐火车经过这里时,再走不远就是七号桥了,中间似乎也没有较长而危险的隧道。于是我沿着桥头护坡上的台阶,爬上了线路。 除了列车驶过发出的轰鸣,周围依然是一片死寂,但这也让我能够及时发现火车的到来,并躲到安全的地方。沿着线路一直向东,穿过两座十几米或是几十米一眼就能望到头的隧道,再走过一座钢架桥,我的面前又出现了一座隧道。 隧道口的标志中,长度那一行,清晰地出现了一个大于五百的数字。 我从书包里掏出了手电,我的学校求生小工具之一,按下开关。 没有任何反应。 难道是因为天气寒冷被冻坏了?普通电池确实有在低温下失效的可能性啊。 简直要命。现在我独自站在隧道口与钢架桥之间仅容得下一两人的小台地上,一旦往前迈几步,就足可以坠下深渊,摔死在珍珠湖冰封的湖面上。如果贸然闯入隧道,就要冒被火车撞死的风险。 我坐在隧道口边一块大石头上,犹豫了许久。我完全可以就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了结掉一切,但是这里距离七号桥只剩下几百米路程。七号桥,见不到你,我不甘心。 天色愈发黯淡下来,随着西风逐渐增强,周围温度不断下降,我的时间可能确实不多了。 最终,我从书包中取出手机,卸掉SIM卡,打开电源,借着屏幕发出的微光,一头扎进了这漆黑的无底洞。 穿火车隧道这件事,在这之前我并非没有做过。但是在没有手电和电台的情况下要穿过一个半公里长的还是曲线隧道,是个理智的人都不会这么做。 我只顾埋头往前走,脚下路基上的碎石咯咯作响。好在隧道内壁上随时都能看到清晰的白色箭头,指向周围一个又一个避车洞。当碎石的响动中掺杂进了一种轻微但不断清晰起来的震动,我顺势钻进了距我最近的一个避车洞。 不多时,黑洞洞的隧道被迅速增强的灯光照得雪亮,一台HXD3C“电狒狒”牵着一列不知来自哪个远方的红皮客车呼啸着与我擦肩而过。顺带说一句,这就是那个当今满大街到处跑,“一通电能把客车给拉飞了”的玩意…… 火车开走了,隧道中又恢复了沉寂。我继续向前,直到远处那一丝亮光渐渐出现。 冲出隧道的那一刹那,视野变得豁然开朗。天色已半暗,但依然能清晰地看见,横亘在我面前的,是七号桥那优美的弧线。在冬日傍晚萧索的山谷间,那一抹灿烂的天蓝色分外引人注目。 似乎这之前我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了。 我所站的位置是南北向的丰沙铁路上行线,七号桥所在的下行线通过这座拱桥呈近90度角跨越了永定河河谷和上行线。从隧道口面向大桥所在的位置向南看去,左手边是珍珠湖,右手边是一座山坳,下行线在山坳的尽头穿隧道而过。上下行铁路相交的西北角,山坡上坐落的是七号桥线路工区的院落。左前方紧邻线路,有一座不知是安置信号设备还是什么的小房子,极小,似乎同样仅能容下一两人。我走到房子背风的南面,这里有一片空地,七号桥从这个角度一览无余。 我摘下书包,背靠着小房子的南墙,席地而坐。风尘仆仆地赶了这么久路,终于能坐下休息了。 我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没有悲伤,不再恐惧。耳畔是山谷间风的咆哮,面前是忙碌的铁路线上列车在穿梭往来。夜幕终于降临了,我可以看到机车的前照灯如一支利箭一般刺穿了无边夜色,可以听到通风机伴着电流声的长啸回荡在深山嶂谷,可以感觉到车轮与钢轨间碰撞出火花的温度。 似乎这之前我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了。 从小,我们就被教育着要“与时间赛跑”,这几年,我似乎也的确是这样做的。但在这个晚上,时间对于我已经失去了意义,我忙碌的内心也终于沉静了下来。 寒风依然在呼啸,我取出水壶想要喝水,但壶盖已然冻住打不开了,可以看到壶里有一半已经结冰。我想起了书包里的温度计,拿出来看时,液柱几乎停留在了零下15度的位置。 显然,如果不继续活动产生热量,我身上的衣物根本不可能抵御这样的寒冷。很快,我开始颤抖,这是体温降低的信号。再过几个小时,一切就都结束了。 一轮明月缓缓升起,越过山头,将皎洁的月光洒在七号桥雄伟的身躯上。大桥如同镀上一层银般地闪闪发亮。 我突然之间清醒了过来——这等美景可是我从出生到长这么大从没有见过的,不能浪费了自己好不容易跑到这地方来的机会啊,好歹要多看几眼吧! 我试图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在这一瞬间,我的左右小腿同时抽筋了。 我可以感觉到疼痛,但我不觉得痛苦。我的身体和精神已经完全麻木了。 数分钟后,待到我的双腿能够重新移动,我挣扎着站起身来。 月亮越爬越高,那银色渐渐地覆盖住了整个桥体,也覆住了山坡上工区的小院。借着明亮的月光,我清楚地看到工区的院墙外,一个黑影在匍匐。 我知道北京的山区有些地方是有狼或者其它致命野兽的。 这注定是充满着“惊喜”的一天,从错过公交车,到记错时刻表,再到无依无靠穿过那五百多米长的隧道,最后发现大山里会喘气的东西除了我还多出了另外一个,这让我立即紧张了起来。 那阴影说是狗又不像狗,说是狼也不像狼。这才是真正的威胁,不是我正处于病态的大脑所妄想出来的。这可怎么是好:其一,我想要的是安安静静地自我了断,不想别的东西过来插手;其二,我还是想给自己留个全尸的啊! 我就这样和那阴影隔着一条铁路和一座山坡僵持着。起初,只看见它沿着院墙边来回走动,良久,它开始慢慢试探着向山坡下移动,向我的方向逼近。 工区的院子里一定会有人,或许他们可以帮到我。 在我决定要离开这个地方的刹那间,我能感觉到体内肾上腺素、睾酮,还有其他各种莫名其妙激素含量值的飙升。在确认线路上没车之后,我一路小跑穿过铁路,爬上山坡,直到接近小院门口。 从大门向里看,可以看到院中一排平房,其中一间亮着灯。我站在院门口又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过去敲门了。毕竟我没有别的地方能去了。 一间小屋里,工区的工人们正围坐在一张桌子旁看电视。我只得开始编造我的来历。我说我白天自己过来玩,结果迷路了,走小路来到这个地方,出不去了,不知该怎么办。 我掏出纸巾开始擦鼻涕,我不知道自己那时那个样子看起来是比较可怜还是比较可怕。工区的工人们惊异又不知所措:“你在这里呆一晚上还不得冻死了!”没有人知道我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 我只想找个地方捱过这一晚,到时再决定下一步要怎样,无所谓在什么地方,哪怕睡在工区屋子里的地板上。但是工人们似乎没有收留我的意思:“沿着外面那条路一直走,能看见有灯的地方,那是向阳口村,有农家院,你去那儿过夜吧。”也难怪,谁大冬天大半夜看见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这么个人,不觉得害怕呢? 我还是不忘了核实一下外面那个黑影到底是个什么,得到的答复是,那是工区自己养的一条狼狗。 我的不自信毁了我,也救了我。如果我自信自己有能力好好活着,就压根不会在这个时候来到这个地方。如果我相信自己的判断,狼这种害怕喧闹的动物不会在繁忙的铁路线周围活动,这故事就早已结束了。 沿着铁路走过来的我,自然不知道外面还有陆路可以通到工区这里。于是我再次出发了,沿着这条土路,继续走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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