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本故事纯属虚构,写作的目的是为了检验我的叙事能力是否随着时间流逝而有所减损。虽然我对它并不是特别满意,但看起来叙事能力还是在的。
b. 谨以此文向我在铁道迷圈子里的老大哥孙涛前辈致敬。如果你读过他的《当ND5-0313成为单机》,或许能够找到似曾相识的感觉。
“有一些无声话语,只有寻梦的人彼此听得见。”
c. 纪念《固定重联的单机》系列文章首次发布10周年(2006/10/23 - 2016/10/23)。
d. 本作的主题曲是薛凯琪带来的《慕容雪》,这也是首次有粤语流行歌曲成为本作的主题曲。
e. enjoy reading.
说到乘务组的生活,那个一身戎装的单机也并不比其他人更有发言权。固然他的运转生涯可能更加丰富多彩,但司机的日常可以说是大同小异的。抄起调度命令,坐到属于你的位置上转动调速手轮,前面就又是一次未知的旅程。司机室里有空调,但他在路上刻意要开着侧窗。驶过树林,有鼓掌一般的风声,钻进隧道,墙壁会反馈给你柴油机的回声。有时路旁有一些别人的居所,透过一扇窗,你可以在一瞬间进入别人的生活,而紧接着就形同陌路。这样的生活其实并不无聊,但毕竟“大Z是重联运转的”,这话就如谶语一般——这种机车在全路一度只有4组,要找个同类太难太难,实际上也并没有另一个单机和他一起走。
在一段漫长的峥嵘岁月之后,他终于回到了内燃段。他担当乘务工作的那种机车在路内是有一点特殊的,它们占据着内燃段北面一条专门的存车线,车身上也不似一般机车那样涂有配属,以示只要哪里的轨距是1435mm,哪里就是它们的主场。作为这一种机车的乘务员,他也便有些超然,和段里其他的同僚们交流很少。
也是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习惯了夜间行车和单司机值乘。每当黑夜将大地拥入怀中,也就到了像他一样的机车乘务员出勤的时候,随着夜色渐深,夜行列车的运转也渐入佳境,直到到达交路终点,运转任务遂行完毕,机车入库、人员退勤,才能稍事休息。在运转过程中,虽然司机室里只得他一人,但毕竟还可以用灯光、风笛和联控来和地面单位交换信息。每一种方式都有其特定的格式,必须按照格式发送信号,才能确保对方收到正确的信息。这些特定的格式拥有悠久历史,它们其实是一种格式化的礼仪,在一代又一代的机车乘务员之间口耳相传。每当他将自己嵌入这种礼仪,仿佛也便知道了自己从何处来,要向何处去。所以,他其实很享受担当夜车本务的运转。但另一方面,据说长期的单人值乘会使人失去社交的能力,现在他大概会非常认同这个说法——这些年里,他已经记不得自己错过了多少可能和他重联运转的人,而那些过往现在都尘封在内燃段的档案室里,他很少主动想起。
忽然一日,他又走进了那个逼仄的房间,开门时的动作惊扰了地板上厚厚的灰尘。仿佛忽然获得了生命一般,那些微粒飘在空中,如同聚光灯的光束一般在他身边盘旋。他知道他的回忆安放在那里,正在用这种独特的方式欢迎他。这里的窗户是用铁条封死的,但在他看来这实在没有实际的必要,因为除了他自己,不会有任何其他人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也就没有招来梁上君子的后顾之忧;所以那些铁条就如他每天读出的车机联控一般,也是一种形式化的礼仪,代表着屋子里面的东西已经不再属于这个时代,而只应当封存起来。当时他已经听说了代表他的那种机车即将迎来新的成员,而他幻想出来的机车番号即将成为现实。即便如此,这种机车在全路依然是非常稀有的。而且,既然已经入主了内燃段,他的运转任务也就并不繁重,可以有一整天的时间呆在档案室里。于是,他拿起一本司机手账,很快便沉浸在了回忆的结界之中。
I
虽然回送了内燃段,但在日常工作中,他并不在北京遂行运转任务,而是被委派到广铁集团深圳机务段工作,公免签证的区间是故乡到深圳。那还是他刚刚回到南国的时候,有一天一份路内电报摆在了他的案头,他瞥了一眼,发现是上局杭段发来的。电文内容很简单,杭段即将开行一条新的图定交路,邀请他作为特别嘉宾前往参加典礼;而他非常清楚谁会担当这条图定交路的本务。发报人一栏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签名,他可以从她签字的笔划上认出她。那时他已经多年不在上海生活,他以为之前港铁公司的经历和现在广铁深段的运转已经让他不辞长作岭南人。但是,那天收到她的电报,潮水般汹涌的回忆还是源源不断地涌上心头,使他无法招架。在他自己的世界里,A31/2次旅客列车早已经不复存在,就连当时他的世界本身也已经支离破碎,只有一些隐晦的暗示维持着当下和过去的联系。但他之前刻意去忽略的事实不过是:其实那条当年被他赋予了临客车次的交路,就是他想要开行的大特快。
彼时他在港铁公司的配属还没有失效,九广铁路全线的运转依然不受限制。他自然而然地踏上龙华线,从福田口岸出境。深圳的气氛热火朝天、积极向上,只是失于喧嚣;而他需要一河之隔那种安静的环境。过得关来,落马洲站中期翻新列车特有的风机声音提醒他自己还是活着的。列车驶入隧道,耳畔只有呼啸的风声,而又忽然重重地踏过预留车站的道岔。他知道自己的方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知道他和她都没办法停止。只是过去那魂牵梦萦的一切,正如指间的沙子一般消逝。
惆怅归惆怅,生活还要继续过下去。杭段的典礼当然还是要去的,毕竟她还在他的运行图里,现在的车次是昆山南—杭州东G7331/2次高速动车组列车。高速动车不能在普速线路上运行,也不占用普速列车的机车交路,按照他的传统甚至不能称之为图定列车,这是再明确不过的。更何况她邀请他作为特别嘉宾呢。
终于到了那一天,他以全套正装出席。当然,为了避免让气氛显得诡异,他并没有披上军大衣、戴上灰礼帽——这是他多年以前第一次见到她时的着装。她安排他坐在主席台前第一排位置,他看到她在台上花枝招展。身为一名机车乘务员,这一天是她运转生涯中最重要的瞬间,而他有幸亲身见证。
那次他经由沿海铁路从深圳前往杭州。他的那一天从凌晨四点多开始,直到第二天十二点多才结束。他发现自己心如止水,而他本以为自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所以她还是了解他的,因为如果是那样,她不会邀请他来参加典礼。他也终于确信,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之间,和过去达成了和解。
他全心祝福她,如同祝福自己最好的哥们儿一般。
II
十年前的这天他在电脑上敲出一些文字,而当时他并不知道,在后来每一年的这一天他都会写一篇文字,一直写了很多年。由于大Z这种机车的性质,他担当本务的时候也不会事先知晓自己的运转计划,眼前无限延伸的两条平行线看似无比确定,但他不知道通向何方、和谁出发、中途有谁加入和离开。这就好比京沪铁路上有无数个道岔,就算一起从北京站出发,有人会在天津转向东北,有人会在德州转向西南,接下来还有徐州、蚌埠、南京……等等重要的枢纽站。即便已经闯进了上海市界,也还是有可能在封黄联络线上划出一道弧线,向西驶入沪杭铁路。就算没能走完全程,但即使是曾经同路而行,人们也应当心怀感激。
那还是他尚未回送内燃段的时候,他年复一年地参加着内燃段的考核,以期获得一个机会,和他的四位大哥一起运转。虽然他的圈子很小,但他其实是个外向的人,也因此他经常在内网上分享一些心得体会。有一天他发现,有一个人经常回应他的分享,已经坚持了很久。铁路有着自己特殊的通讯方式,要找到这个人并不困难,他也很快知道,那个回应他的人是一位北京局的机车乘务员,但她并不在内燃段运转,她和他都希望加入内燃段。
既然这样,考核的科目都是一样的,两个人有机会经常交流。那时他的未来还充斥着不确定,他以为内燃段是他唯一需要抓住的救命稻草,整颗心悬在半空。在这个时候,她经常给他安慰,他也便产生了错觉,就是他可以和她携手走进内燃段,一起在京沪铁路上呼风唤雨。但其实他并不确切知道,她会否就是那位陪他走完1463公里的人。他对她几乎一无所知,并不像上局杭段那位给他拍电报的人那样彼此了解,唯一的共同语言是内燃段的考核。在考核之前,这共同语言可以一直维持,但之后呢?
他现在知道,人在压力之下的心境是不一样的。此时人会变得脆弱,需要某种依靠,而这一问题的解决方案并不是一条图定交路。图定交路提出的是新的课题,当时他未必有足够的见识来处理。同样,他也并不知道,在说出那句“我们重联运转吧”之后,如果他们的关系还会再前进,那么他们的角色会发生反转。那以后他应当给她安慰,而不是相反。这也就是那个时候他的运转任务总是完成得如此艰难的原因,但大概已经不再有机会和她倾诉。当时他只是想,“如果我们耗尽燃油、精疲力竭地停在了小运转或是临客的阶段,那我认了。但是现在刚要出发,我应该就像担当大特快的本务那样努力。”
不论如何,内燃段的考核是他们必须面对的问题。他参加过多次这样的考核,但她没有。面对他的一些规劝,她的回应只有满不在乎。当结果揭晓,他可以接受内燃段的外派任务而她空手而归,这也是可以想见的结果了。
仿佛一场戏演到了尽头,大幕落下,人去屋空。既然戏已经演完,戏子应该退场并重新做回自己。你得换掉戏服、卸掉浓妆,还要把心情调整回来;只是对他来说,这个过程太过漫长,哪怕离开了舞台,心情还是无法平复,就连那时的世界,仿佛也开始变得不同。超市里货架上,一些动物的尸体陈列着。公车一声叹息,滑过满目疮痍的柏油路。
他告诉自己,不要因为受伤就去责怪别人,扪心自问,他的高傲也曾经伤过很多其他人。每个人都在不断地伤害和受伤,谁又可以责怪谁。
一段时间过后,他终于还是回到了他的日常。对于大Z而言,里程表的读数就是最令人骄傲的资历证明,而他刚刚所经历的,或许只是另一次有点困难的运转。他想起有一年春运,因为缺车,他被派去担当本应双机牵引的X101次的本务:凌晨从北京出发,清晨到达徐州。因为徐州以南的牵引任务由上海局担当,那一次他的交路到此为止,很遗憾没有跑完京沪铁路的全程。虽然如此,今天再回想起来,那次运转依然是一次独特的经验——或许每一次运转皆如是。
很快他便收到了内燃段发来的调度命令,他得整理行装重新出发了。司机室里有空调,但在路上,又何妨开着侧窗呢。驶过树林,有鼓掌一般的风声,钻进隧道,则有柴油机的回声。路旁的景色在高速后退,你在一瞬间进入了别人的生活,而紧接着就形同陌路。
这一次运转既短暂又漫长,正如对他来说,内燃段也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各项手续很快办好,他在内燃段的运转生活也便正式开始。根据安排,他很快会被外派到广铁集团遂行运转任务,接下来的时间还够他到处走一走,安排一下接下来的运行方案。漫步在东便门城楼,走上京沪京哈联络线,看着调机来来回回,曾经仰望的地方,现在是他的地盘了。
忽然耳畔响起一声风笛,蓦然回首,只见那DF11Z-0005A/B重联机车缓缓驶来,就要与一列客车连挂,开始一次新的运转。这里是北京站,耸入云端的钟楼曾经见证无数前辈的光辉历史。现在接力棒交到他的手中,属于他的时代,不过才刚刚开始而已。
他缓缓转动调速手轮,柴油机的转速渐次上扬,16个汽缸如同交响乐团一般奏出一曲澎湃的声浪。脚下正是那条最繁忙的干线,他再熟悉不过了。
“我也祝福你。”他挥手向前确认信号,“就像祝福任何一个陌生人一样。”
10/23/2016,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