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mukdenchenfei 于 2019-9-16 16:23 编辑
原载《孤独星球》2019年5月,作者:齐栋。
我站在公路边。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沙滩上有孩子在逐闹。这是一条盘山道,我所处的地方恰好位于半山腰,因此那碧蓝色的大海,便毫无脾气地躺在脚下,不必担心浪花打湿身体。我有几分焦虑,我拿捏不准火车到来的时间,相对于被和谐号宠坏的国内游客,VNR(越南铁路)正点的概率和阿森纳夺得英超冠军的概率差不多。与四年前那次无助的等待相比,我知道火车一定会来,但我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我不抽烟,所以只能傻傻地站着。不时有骑着摩托呼啸而过的外国游客,有一半的人会在我身后减速,1/3的人会停下来。他们跨过围栏,来到我身边,朝我望着大海的方向凝视,用手机咔嚓两张照片,再迅疾离去。他们肯定看到了铁路,却丝毫意识不到这条铁路上过许多旅游杂志,是这颗星球上首屈一指的海景铁路。 不知傻傻地站立了多久,我终于看到那条青蛇,从翠绿色的草丛中钻了出来。它不停地扭动着身躯,以缓慢的姿态蜿蜒前行。这是从胡志明市开往河内的SE6次列车,它翻山越岭,只为离这片蔚蓝大海更近一点。在这幅绝美的构图中,我得偿所愿,将火车与大海锁定在同一个取景框中。四年前在此地苦等火车两小时未果的悲伤往事,这一刻再度撞入脑海……
海景铁路 让我们回到四年前,从一趟火车之旅说起。2015年5月的某一天,我从河内火车站搭乘VNR的SE19次快车,前往岘港。我选择了软卧,它总能令一个游客心安。除了舒适的席位,免费的茶水供应,你总能在包厢的小桌板上发现一盏台灯,或是一支鲜花。大多数列车员的英文并不灵光,却仍旧尽心竭力,为乘客提供服务。 列车在黑夜中离开首都,沿着脚下的南北铁路,一直往南方开。这是一条拥有80多年历史的老铁路,是越南铁路的南北大动脉。如果把越南地图比作一只瘦瘦的鸡腿,南北铁路就是那根唯一的骨头,支撑起它每一寸血肉。以中国人的角度看,越南面积不算大,比云南省还略小一点。但越南的领土却极为狭长,使得南北铁路的长度达到了1726公里,几乎等同于连云港到兰州的陇海铁路(1759公里)全长。这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数据,它无形中拉长了铁道旅行的时间维度——在时速只有50公里左右的南北铁路上,河内和胡志明市的距离,变成了绵长的30多个小时。 然而,去到岘港,我是非乘火车不可。究其原因,热衷于火车旅行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在灵姑湾到岘港之间,隐藏着一段亚洲顶级的海景铁路。火车沿着弯弯曲曲的铁道线,在无尽的山脊和海岬之间,徐徐前行。它甚至惊动了美国《国家地理》,把它评为全球最美的海景铁路之一。而这趟SE19次列车,无疑是验证美国人品位是否靠谱的最佳工具。它将在翌日上午10点多的黄金时间,缓缓步入海云岭。
我相信彼时的SE19次列车上,如果一个人睁开惺忪的双眼,突然看见车窗外是一片深蓝色的大海,就算他不能忘乎所以,也绝不会闭上眼睛。和我同包间的一个游客,他把加拿大国旗的魔术贴牢牢粘在登山包上,生怕又有混蛋把他错认成美国人。这样一个沉默寡言的男生,却在南中国海的蔚蓝面前大叫了一声,再没有离开过道半步。如你所料,我们这节车厢朝向大海的那一侧刚好是过道。又过了一会儿,整个过道的车窗前都趴满了人。天公作美,海水蔚蓝,光线感人,层次分明。一种再也没法奢求的场景就此铺开,仿佛大自然为你预设好了光圈快门和感光度。 不是所有人都有这般惊人的好运。几个月后,一个朋友吃了我这颗安利,坐火车来到海云岭。可他头顶的天,是一片沉郁。他脚下的海,是一片深灰。东南亚的天气,比青春期少女的情绪还多变。也许他稍稍停留,又会重拾一抹蓝。但火车从来不等人,它在不断地奔跑中,与天地共谱一出流动的诗篇,你只能邂逅这其中短暂的一幕。我幸亏没有嘲笑他,因为很快便遭到了报复:在搭乘西伯利亚铁路的快车初遇贝加尔湖时,天空压抑的像1943年的乌克兰战场。湖面上毫无生机,连一只飞鸟都见不到。 就这样,SE19次列车带我穿越海云岭,来到了燥热的岘港。去酒店卸下行李,我便租了一辆摩托车,马不停蹄地赶往先前火车经过的地方——海云岭。从市区到海云岭,大概有30多公里,骑摩托至少要一小时。而我拿到这辆摩托之前,我压根没骑过它,我甚至都不知道怎么打火。车行的老板却显得有些波澜不惊,大概这样的傻子顾客,他早已见怪不怪了。经过一番简单的培训,我像个冒失鬼一样就上路了。不过我惊人的发现,自己似乎还挺有骑摩托的天赋。不一会儿,我就把车子飚的像越南人一样又快又狠了。在海云岭,我找到了一处拍摄火车的机位,就是开头提到的有海有沙滩有弯弯曲曲的铁路的地方。我在那里苦苦等候了两个多小时,看着太阳渐渐落山,大海由蓝色变成灰色,却始终未能听到一声火车的风笛声。
骑摩托,追火车 青蛇继续朝海云岭的深处爬去,它将翻越一处螺旋形铁路展线,然后爬升到更高一层的山脊上。再沿着大海,朝灵姑湾的方向慢慢爬行。四年前的记忆就此作古,我的摩托车又一次发动了起来。在地势上,这条公路要比南北铁路始终高出一头,因此十分适合骑着摩托追火车。而这段穿越大海的铁路,在前方仍有几个绝佳拍摄机位,在不赶时间的前提下,当然要将它们一网打尽。 与四年前相比,我的摩托车驾驶技术,还是那样的感人肺腑。因为平时根本不骑,以至于在租车的时候,又一次在老板面前忘记了如何打火。当然出发以后,很快便找回了感觉,但直到还车的时候,我都没有琢磨出这辆车的转向灯该怎么打。 在越南骑摩托,时常会陷入一种恍惚的境地:你永远都处于一种摩托车的包围圈之中。一会儿你超别人,一会儿别人超你。再加上人人都戴着头盔,一不留神,还以为自己在参加摩托车拉力赛。尤其遇到红灯,所有机车都停在了一根看不见的起跑线后面。变绿的一瞬间,几百台马达同时轰鸣,石破天惊一般,摩托车如脱缰的野马,呼啸而出。这一幕实在太过壮观,深深让我感觉到言语形容的匮乏。从市区到海云岭,有十几公里的路程,摩托车都要贴着棕榈树和海滩前行,惬意极了。但骑着骑着,你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孤身一人,队友们都已不见踪迹。据说这里叫南澳海滩,也是越战时期第一支美军的登陆地。几乎捉不到一个游客,渔民也无精打采的。曾经的战争喧嚣早已幻化成历史云烟,如今这份寂静能让燥热都变成一种音频。 我想起一个在喀什旅行时认识的朋友。他的微博头像是沃尔特·塞勒斯的电影《摩托车日记》中一张剧照:盖尔·加西亚饰演的恩内斯托·格瓦拉骑着摩托,载着朋友一路狂奔,身后的尘土弥天,未知的前路漫漫。他的签名简单却镌刻着信仰:我只相信我和我的摩托车。我还想起在那趟乌鲁木齐到上海的列车上,同样结识了一个玩摩托的杭州男孩。他从杭州骑到了西藏,又从西藏骑到了新疆。我羡慕这些骑摩托的人,他们掌握了一种拥抱自由的捷径。在海云岭的碧海蓝天之中,我渐渐感同身受。即便只是一辆破旧的踏板式摩托车,它仍教我整个身躯变得轻盈如山雀,飞越俗世的藩篱。又或者装上了一双风火轮,像曾经的一首老歌中唱到的那样,追追追我追过狂风追过我自己。当先前拍摄的那条青蛇,再度出没于视线的尽头时,我和摩托车都铆足了劲,向着更高的山巅冲刺而去。 与常规的风光摄影不同,拍摄火车的过程,很像一次事先张扬的“猎杀”行动。摄影师要提前选择好机位,在脑海里架构出大致要拍摄的照片式样,然后守株待兔,坐等猎物上钩。不同于拍摄星轨时的长曝光,也有别于日出日落的几十分钟,一趟火车出现在取景框中的时间,总是稍纵即逝。你必须把握好分分秒秒,才能将这一运动中的被摄物体完美猎杀。一旦错过,便只能扼腕痛惜,苦苦等待下一趟列车的到来。这其中的心酸往事,但凡每个架起相机,在荒郊野地里守望着一条孤单铁路发呆的过来人,都挥之不去。 海云岭的几处机位,大都为令铁道摄影爱好者心花怒放的“上帝视角”。也就是说,无需借助无人机,你便可以俯瞰着脚下的火车,亦或翻山越岭,亦或环抱大海。并且依靠这种视觉落差,让原本高大威猛的钢铁巨兽,变成草丛中的青蛇一般婉约可爱。这样即便一列再长的火车,也能够完整地出现在取景框中。我骑着摩托,沿着盘山公路,觅得不少这种天赐般机位,把一趟趟火车装进了相机的存储卡。
天下第一雄关 海云关,位于海云岭的最高处。长山山脉像刀片一样切割了中南半岛,隔绝了越南和老挝,也将余脉一直伸向南中国海畔。因此在狭义上,这里便成为南越和北越的分界线。我骑摩托经过这座残破的关隘时,差点被横七竖八的旅行团大巴给挤扁:这些车子不断在停车场都算不上的狭窄空间内闪躲腾挪,一不留心便会剐蹭到来来往往的摩托车骑士,或者坠入万丈深渊。庆幸的是,它们的司机都拥有高超的驾驶技术,居然能够相安无事地把各自大巴停靠的稳稳当当。待到拍摄完成,再度返回此地时,我做出了一个相当草率的决定:吃饭。 这是一间简陋的草铺,靠山谷一侧拥有绝美的观景视线,你能清楚地看见南北铁路的法式石拱桥,以及更远处的灵姑湾。我要了一份鸡蛋炒面,一端上来我便追悔莫及了。这就是最最普通的方便面,稍稍过了一下水,还是那种温温吞吞的水,面都没有泡开,硬邦邦的,上面摆着一只双面煎的荷包蛋。令人不解的是,面虽然难以下咽,蛋却炒得差强人意。店家的狗,早就按捺不住口水,不断觊觎着这盘根本没吃几口的炒面,让我更加心疼这“坑爹”的40000越南盾。闲坐了一会儿,店家收走了盘子。这下我清楚地看到,他们真的拿去喂了狗。我的疑惑迎刃而解,为啥这条狗一直盯着我的面呢?原来它早就熟知了这种套路,知道这些游客是绝对吃不完的。毫无疑问,店家才是真正的赢家,他们轻而易举地完成了一项不可思议的任务:让这些萍水相逢的陌生游客,替他们家的狗购买狗粮。 如果你气不过,那就在此多坐一会儿,至少,风景还不会骗人。我观察着这些团友们,讲中文的最多,讲韩语的次之。其大致的比例,和我那年在吴哥窟前等人时的统计差不多:在先后遇到的10个旅行团中,共有6个中国团,3个韩国团,1个日本团。但这是在柬埔寨,在越南,我没有遇到一个日本团和一个日本人。倒是韩国人扎堆,几乎碾压了中国人。不过,中国人还是太喜欢“占领”一切与景点相关的东西。他们在海云关的废墟前合影,手指着“天下第一雄关”的牌匾,颇有几分气壮山河之势。1826年,阮福晈在海云岭的最高处修建城墙,海云关就此登上历史舞台。并见证了阮朝的兴衰、法国人的殖民史、美军登陆和南北统一。如今,这些断垣残壁和南越军队丢下的碉堡,随着海云岭旅游的大热,将会源源不断地出现在每一个中国人的朋友圈中。
归途列车 而我仍然无法将视线从南北铁路中移开。1906年,法国人征服了海云岭。他们在顺化和岘港之间,铺设了一条跨越山和大海的铁路。尽管需要不断翻山,法国人却并没有开凿涵洞,而是以铁路展线的方式,让火车在绿色和蓝色之间转圈。这是老铁路的隽永,也是工业革命时代最后的浪漫。铁路的老旧显然不可避免的,越南的米轨火车只能以30公里左右的时速,小心翼翼地穿越海云岭。
四年前我从河内方向沿着南北铁路而来,四年后我搭上了开往河内的SE2次列车。唯一的理由,只为再看一眼海云岭。这回儿,面朝大海的仍旧是过道,但趴在窗前的却变成两个英国籍的巴基斯坦人。他们把窗户打开,一边对着大海轻叹,一边享受着海风拂面。直到那个不近人情的越南列车员,以安全缘由将窗户锁上了。他们仍不死心,抓住一个有些面善的列车员。“10分钟,把车窗打开10分钟就好!”巴基斯坦人哀求着。“5分钟,5分钟的话可以!”列车员回答道。两个人围绕着5分钟还是10分钟,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拉锯战,不明就里的人,会以为这是发生在菜市场里的讨价还价。这是黄昏前最美的一刻,值得和全世界跳一场贴面舞。当车窗再一次被推开时,车厢里居然响起了阵阵掌声。 这次,我放下了手中的相机,趁列车被黑暗侵袭之前,好生看看这片布满奇迹的大地。不管是奇形怪状的海岬,行走铁道的村民,还是漫山遍野的热带丛林,甚至就连电线杆子,也在眼前空无一物了。这可不像四年前——那时我正举着相机,满脸愁容,恨不得一头扎进《闪灵》的片场,从杰克·尼科尔森手中抢过那柄消防斧,把南北铁路旁这些大煞风景的电线杆子,统统砍个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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